風暴,此刻已降臨在母親的臉上。
——我說這人離了父母要變質,你還真變質了!我原來做女兒的時候,對父母是戰戰兢兢,生怕出了差錯,指東不到西,指西不到東,每朝早起,先問安康,熱則扇涼,飢則進食,渴則進湯,那是服伺得週一週二。我養你養到樹長樹大的,得你麼子好處了?一不能交一分錢,二不能出一分力,交代你買一盒皮炎平,丁點大的小事你也做不到,養條狗還知看門,養頭豬還能討點吃食,你說我養你有麼子意思?這剛剛工作,錢沒有掙到,心倒是野了,夜不歸宿啦,成群結隊去遊街啦,揹著父母去借錢啦,丟三拉四不關門啦,把老孃的話當耳邊風了!不是我看得嚴,還要飲酒作樂、浪蕩街頭。
母親的話如飄風急雨,容不得韓綺梅有說話的機會。母親怒斥完,摔門而去。冰冷的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風在半空呼嘯,凍得發抖的韓綺梅爬上床,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順眼角流,直流到枕上。
第二天,韓綺梅很早就醒了,腫著眼睛躺床上。有敲門聲,韓綺梅趕緊起床,是父親。看到女兒又腫了眼睛,韓軒一聲嘆息。
昨晚,你母親說過了點,別放心上。她也是有氣沒地方撒,就把脾氣撒你身上。昨天你回來前家裡發生了一件事。春荷大姑兒子去年生病,問你媽借了兩百塊錢,一直沒還,你媽也從不提這事。昨天一群婆婆姥姥過來閒坐,春荷大姑又要借錢,你媽才說起去年借的錢是不是忘記了。沒想春荷大姑不要臉面,倒打一耙,又哭又鬧,說從來就沒問你媽借過錢,我和你媽都說那可能是我們記錯了,你媽開箱打算把錢借給她,沒想她跑出去買了一把香來當門口燒,對天對地的發誓賭咒,把你媽搞得下不了地。哎,人啦!
韓綺梅下樓,母親已備好精緻的早餐。韓綺梅若無其事地用餐。母親在旁邊說,大人說的話,那是榆木板上釘釘子,一定要做到。現在不是獨門獨戶了,那姓楊的在這一住,我們說話的聲音都得小三分,給人家聽見了,說三道四,引惹惡名。
返校,滿天飛雪。
成長路上那種確證生命還鮮活的風雲突起的情緒是越來越少,愛憎的界限也不似初見世事時那般分明,連喜歡和厭倦的情感色彩也隱晦了。因別人的苦難和自身的際遇所引起的疼痛多了那感覺就如對某種藥有了適應症,陰霾再起,思想內部就長出一隻大度的手來捲去殘雲。天空總是灰暗的。對母親的性情,韓綺梅已不清楚自己是寬容多一些,還是淡漠多一些,不要讓母親不高興,則是一條萬分小心去堅守的原則。母親對她的責難,她終是不忍心去觸碰“傷害”二字。韓綺梅總是“媽,還有什麼事要做嗎”“好,我去做”。母親是愛著自己的。連生命都是父母給的,做點家務又何足掛齒。何況這忙碌之中,母親也是辛苦的。母親做的醃蘿蔔和燻肉聞名鄉里,過年的時候是要特別多做的,做好了還要趕在年前送人,母親自然比平時更忙碌,蒼老的十指經長時間的水浸鹽泡又紅又腫,天氣初寒之時指尖指關節處就出現了線狀裂隙。
路上行人少。採金船上仍嫋嫋的升起幾股青煙,在雪中飄忽,孤野而淒涼。韓綺梅推著腳踏車走在大雪中,雪花紛紛而來,韓綺梅覺只要停止腳步,就可以被幹淨地埋藏。心情像寂寥的曠野靜默而悲傷,半夜被母親訓斥的陰影濃重了些,那隻大度的手最大的努力也排遣不開。
“母親”,在韓綺梅的心裡是何其的神聖,她不是“三春”的太陽,她是永遠的太陽。她的光輝是普天照的,她的胸懷是遼闊的,她的高度是在采薇園之上的。她的愛和美都不容置疑。她的涼和暖,她的喜和悲,她的善良和憤怒,都是千辛萬苦後的多情,是古道熱腸後的辛苦。她就是有錯,也不是她的錯,一定是她的經歷錯了,是她錯對的那個人錯了……怨誰,也不能怨母親,不能怨母親,又去怨誰?只能怨自己。
母女之情,何其平常,於韓綺梅,卻是冷冷清清,愁愁怨怨,風風雨雨,淚咽無聲。
媽媽,心裡低呼這兩個字,竟是如此的茫然而憂傷啊。
到校,韓綺梅費了勁把自己從陰影中解救出來,作文要批,縣教研室部署下來的一篇論文要寫,不從陰影中脫身,什麼事也幹不成。
坐在辦公室寫論文,身上又冷,靈感又不夠,寫不了幾行就撕掉了。韓綺梅總覺寫論文應是學者的事,這一觀念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畢業也沒改變,而她顯然不是學者。最長的論文可以寫到12000個字,3000個字是從思想裡來的,3000個字是老調重彈的,3000個字是引經據典的,還有3000個字是硬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