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擴大著。最早是地、富、反、壞、右,後來又加上了軍、警、憲、特、資,文革時,又把走資派、保皇派、階級異己分子、“五·一六”分子、反動學術權威、舊知識分子、黑勞模、有海外關係的人、解放前的黨團人員,等等一大堆人都包括了進去。在這裡面他們創造了最有彈性、最有包容性的一頂帽子就是壞分子,幾乎所有政府看不上的、與主流思想和行為規範有差異的人,都可以往壞分子這個筐裡裝,什麼失業人員、盲流、不服管壓的農民、流氓、好事者、小業主、性異好者和所謂生活作風有問題的人、膽敢與領導和組織對抗的人等等。凡是在社會管理上稍有難度的物件,都可以透過給他戴上壞分子帽子而使其變得俯首帖耳、易於管理。
“叉子,你變了,”你望著叉子清瘦的面孔,聽著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彷彿顯得與他生疏了許多,“這些話你可千萬別對別人說,要不非讓人打你個反革命。”
叉子輕蔑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不怕,像我這樣兒的能活到哪會兒還難說呢,想那麼遠幹什麼?我倒是常想起你們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尤其是黃圓,狗崽子這樣的稱呼怎麼能安到她的頭上啊!她那麼膽小、軟弱,狗崽子的稱呼怎麼能安到她的頭上啊!”叉子反覆地嘆道。
“這誰也沒轍,”你說道,“別提黃圓了,就是剛生沒幾天的嬰兒,只要他不是出生在紅五類的家庭,那他同樣也是一個狗崽子,也是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對像。”
也許是因為當時你已經被叫得麻木了,也許是因為你當時還小,並沒有更深地去想一下狗崽子到底意味著什麼?這稱謂對於你來說甚至已經變成了你必須接受的名稱和代號。多少年之後你才明白,一聲狗崽子是中國人發明的、人類歷史上人與人之間最具汙辱性的稱呼,是暴力政治和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來等級觀念典型體現的最新版,較之於外國的黑鬼、黑奴、賤人等汙辱性稱呼大大地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聲狗崽子直接把你開除出了人類,讓你變得與畜牲為伍。從本質上講,這是人類歷史上最人為、最殘酷的人種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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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鐘樓 16(2)
“不管怎麼說,你畢竟出身貧下中農,父親又是勞動模範。”你說,“像我們這樣黑五類子女所遭受到的,你根本就體會不到。”
“你說的那種感受我確實沒有,但被那幫有權有勢有錢的孩子們時時處處瞧不起的滋味你嘗過嗎?”叉子說,“記得班上組織春遊的時候,那些幹部子弟們渴了掏出錢來就買汽水、買雪糕,而我卻只能偷偷地躲在一旁喝我媽給我帶上的那瓶子白開水,那水裝在舊醋瓶子裡,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一直揣在懷裡。中午吃飯時,人家圍在一起有說有笑地吃著香腸、麵包,喝著牛奶、酸奶,地上鋪著軍用雨衣,上面擺著一大堆我見都沒見過的、花花綠綠的食品,而我呢,只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吃著我媽給我帶上的窩頭、鹹菜、還有一個鹹雞蛋。儘管那天吃飯時我躲出去老遠,但還是被班上的兩個幹部子弟過來撒尿時發現了。你是沒見當時他們一臉的瞧不起的那樣兒,羞得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平日裡,這樣的事多了,他們譏笑我穿的衣服、鞋子、書包,還有我偶爾帶出來的家鄉土語,幾乎我身上的一切都能成了他們的笑料。我和他們之間的茬倍兒,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攢起來的。什麼他媽的紅五類,我看就是他媽紅一類,就是那幫幹部子弟們在享福,像你們這樣原先有錢的人家,被他們弄得變成了窮人,像我家這樣原先的窮人現在還是一個窮。在農村時,我家吃糠咽菜,窮得一年到頭見不著錢,只能靠著賣雞蛋換回我的學費,還有燈油、火柴之類的,原指望我爸到城裡當了工人,家裡的日子就能好起來,沒承想還是這麼窮,還背上了不少債,還處處遭別人的看不起……你別再跟我提什麼勞模了,勞模管什麼用啊?貧下中農的好出身管什麼用啊?管吃管穿嗎?什麼都不管,什麼用都不頂!要不是當上了這個勞模,我爸還死不了呢。你知道,我爸他是個多老實的人吶,除了敢打我,到了外面他敢說話嗎?整天就知道幹活,卻生生讓造反派給打死了……前些日子,我跟我媽去環衛局辦理我爸的後事時,那裡一個平日跟我爸不錯的叔叔告訴我們,我爸的死是劉震亞、黑大頭他們一手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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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這樣!”你驚詫地問,“劉震亞他……”
“這小子壞透了!”叉子鐵青著臉,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橋欄上。“只要是我碰見他,就絕不會放過他,我們倆現在真是你死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