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聽得毛骨悚然。雖然他完全相信哈所長的科學結論,但此後,草原狼卻更多地以飛翔的精怪形象出現在他的睡夢中。他經常一身虛汗或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他以後再也不敢以獵奇的眼光來看待草原上的傳說。他也開始理解為什麼許多西方科學家仍然虔誠地跪在教堂裡。
過了些日子,陳陣又想方設法實地考察了大隊的兩處天葬場。一處在查干陶勒蓋山的北面,另一處在黑石頭山的東北面。從表面上看,這兩處天葬場與牧場其他草場草坡臺地沒有太大區別。但細細觀察區別還不小,兩處天葬場都遠離遊牧遷場的古道,地處荒涼偏僻的死角和草原神山的北部,離狼群近,離騰格里近,便於靈魂昇天。而且,那裡的地勢坎坷,坑坑窪窪,便於牛車顛簸。
在額侖草原,千百年來,牧民過世,有的人家會把死者的內外衣服全部脫去,再用氈子把屍體捲起來,捆緊;還有的人家不會再動死者的著裝。然後將死者停放到牛車上。再在牛車車轅頭上橫綁上一根長木。到凌晨虎時,再由本家族兩個男性長輩各持長橫木的一端,然後騎上馬,將車駕到天葬場,再加鞭讓馬快跑。什麼時候死者被顛下牛車,那裡便是死者的魂歸騰格里之地,象徵著一位馬背上民族成員坎坷顛簸人生的終止。如果死者是由氈子裹屍的,兩位長輩就會下馬,解開氈子,將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像他(她)剛來到世上那樣單純坦然。此時死者已屬於狼,屬於神。至於死者的靈魂能不能升上騰格里,就要看死者生前的善惡了。一般來說,三天以後便知分曉,如果三天以後死者的軀殼不見了,只剩下殘骨,那死者的靈魂就已升上騰格里;如果死者還在那裡,家人們就該恐慌了。但額侖草原狼多,陳陣還沒有聽說哪位死者的靈魂升不上騰格里。
陳陣知道西藏的天葬,但來蒙古草原之前,卻一直不知道草原蒙族也實行天葬,且不是由巨鷹,而是由狼群來施行的。陳陣越發感到恐懼和好奇。他從下隊送生產物資的大車老闆那裡,打聽到了天葬場的大致位置,立即找機會悄悄去了天葬場兩次。但由於大雪覆蓋,他沒有看到自己想看的場面。直到寒冬即將過去,有一次他終於發現了雪地上通往天葬場的馬蹄印和車轍印,順車轍走去,他見到一位病死的老人,好像才剛剛落在此地。周圍的馬蹄印,車轍和人的腳印還很新鮮,連雪沫都還沒有被風吹盡。老人如赤子般安詳,仰臥在雪地上,全身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沫,臉上像罩著一層白紗,面容顯得舒展和虔誠。
陳陣驚呆了,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內心恐懼,漸漸被虔誠和神聖所代替。死者哪裡是去“赴死”,而是像去騰格里赴宴,再次接受聖水洗禮,去迎接自己又一次新生。陳陣第一次真正相信草原蒙古民族崇拜狼圖騰是真的——在一個人生命的終點,將軀體當成裸露坦蕩的祭祀供品,從而把自己解脫得如此乾淨徹底,誰還能懷疑草原蒙族對騰格里、對草原狼以靈魂相托的由衷敬仰呢。
第四章(5)
陳陣不敢在此神聖之地過多停留,生怕驚擾了死者的靈魂、褻瀆了草原民族的神聖信仰,便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了一躬,牽馬退出天葬場。他注意到最後一段的車轍印七扭八歪,彷彿還在眼前顛簸。陳陣用自己的步幅大致量了量死者的最後一程,大約有40—50米,它濃縮了草原人動盪、坎坷的人生旅程。人生如此之短促,而騰格里如此之永恆,從成吉思汗到每一個牧人,畢生中仰天呼喊的最強音就是:長生天!長生天!長生騰格里!而草原狼卻是草原人的靈魂升上長生騰格里的天梯。
三天以後,死者家中沒有恐慌,陳陣心裡才一塊石頭落地。按照當地習俗,事後必去天葬場核實的牧民,也許已經從生人的腳印和馬蹄印知道有外人來過禁地,但沒有一個牧民責怪他。可是如果死者的靈魂沒有升上騰格里,那他將處在另一種境地了。陳陣的好奇和興趣開始與草原民族的圖騰和禁忌相沖突,他小心謹慎地放羊勞動,去親近他更感好奇、神秘和敬佩的草原民族。
這年的春天來得奇早,提前了一個多月,幾場暖風一過,額侖草原已是黃燦燦的一片。被雪壓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來,有些向陽的暖坡竟然還冒出了稀疏的綠芽。接踵而來的是持久的幹風暖日,到各個牧業隊進駐各自的春季接羔草場時,人們要忙著草原防火和抗旱保羔了。
梁建中還是晚了一步。那些場部的大車隊基建隊的民工盲流外來戶,在年前看到嘎斯邁生產小組在收購站賣黃羊的那個熱鬧陣勢,都紅了眼。他們纏著獵手打聽獵場的地點。獵手們都說凍羊全挖光了。他們又拿東北關東糖去套巴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