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沒有一點兒辦法。石頭和荊棘劃破了我的衣服,越來越爛,我只好討來針線把它們簡單連綴起來。不可思議的是我的手腳不止一次被刺破,鮮血直流,沾滿了泥土,卻從未感染過。
我在山裡常常一夜夜不能安睡。開始的日子裡我甚至不敢點火,即便是寒夜也不敢。我怕遠處有什麼人看見火光走過來。我特別害怕深夜走近的人,也害怕野獸。我知道這個陌生的大山裡什麼妖怪都有,它們會毫不費力地把我吃掉,連個痕跡都不留。除此之外還有猛獸,我想到了狼,想到了比狼更為兇狠的一些動物。這樣的夜晚,實在熬困了才打個盹,但只有一會兒又嚇得睜開眼睛四下觀望:遠處有什麼在吼,那聲音正悶悶地順著山溪傳過來。我只好等待天明瞭。
我當時想:自己也是一頭隱在大山裡的野物,終究會有衝出山口的一天。我不會一直埋在大山裡的,我有這個預感。
深夜,我寄身的小石屋四周常有刷刷的走動聲,它們嚇得我蜷在那兒;後來實在忍不住,就出去尋找,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突然醒悟過來:我想起了那個可愛的深情的夥伴!天哪,它真的一直在追隨我護佑我,它就是那個可愛的生靈……
我心裡立刻充滿了巨大的溫暖……
2
許多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不但沒有使我淡忘了山中歲月,反而濾出了越來越多的時間的沙粒,它們沉甸甸地留在了心裡。在一個火熱的夏天,我終於帶著一把地質錘重新回到了那個山區。我想再一次尋找那座石頭小屋。
什麼痕跡也找不到了。當年的小屋到底在哪兒?我憑著記憶找到了當年脫身的那個山坡,可是這兒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即便一磚一瓦也未能揀到。我多想找到逃奔之夜所遇到的第一條河流,那條在黎明時分讓我飽飲一頓的清流!結果同樣徒勞。山裡大大小小的河流很多,誰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條。時間之河把一切都沖刷得面目全非了,一切都變得如真似幻。我根據地形地貌確認河流和石屋的位置,差不多沿著奔向山區的路線重新走了一遍。今天看來,最初入山時那個嚇人的山地,除了砧山之外,大多隻能算是一些丘陵而已,其中最高的海拔也不過五百多米。這些低山主要由花崗岩、花崗閃長巖構成;有的地方雖然地勢險峻,但海拔高度也不到六七百米。它們經過了長期剝蝕,已經形成了地勢和緩的山丘——沿著這條路線繼續向北,只需半天時間,就會走向那片海灘平原。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66)
而今我可以用另一種語言來描述這塊心燙的土地了:一片瀉湖平原,瀕臨大海,所謂的古淺海灣。由於海灣逐漸脫離了海洋環境,成為瀉湖,並被沉積物逐漸淤塞,形成了一種沼澤環境,然後又成為那樣一片平原。它的底部組成物是衝洪積相黏土亞黏土,中部為海土黏土,而上部是含蛤蜊海沙的瀉湖沉積……
我印象中的海灘平原至今沒有大的改變:近海由一片片叢林圍割成一方方小盆地似的沙壤,那上面又有一處處沙丘,它們連綿不斷,成為東西向或東北西南向排列的沙丘鏈。沙丘的北坡總是比較平緩,而南坡陡峭。平原的東部盡頭開始出現火山地貌,玄武岩臺地給這兒鑲了一道邊,它們是火山爆發時的熔岩流,冷卻後形成了平緩的檯面,平均高度不到十米——這些低低的山脈丘陵連綿不絕,以至於與南部大山悄悄銜接起來……這裡曾經印滿了我的足跡。當年沒有人和我在一起,沒有柏慧,沒有任何人。是的,當年沒有與我一起用腳板丈量過這片山地的人,也就無法分享和領悟我的隱秘……我不知該怎樣撫摸這片土地,也無法將其植入愛人的心扉——她如果具有一顆特異的靈魂,那麼就會從中找到滾燙灼人的東西,分離出我一路灑下的汗滴和鮮血……
我一再尋找那條黎明的河流,結果總是失敗。從這片丘陵區向北有無數條支流,它們多得難以計數。我知道蘆青河就是這片大山孕育而成的。這些小小的河流,很久以前卻是那片平原的塑造者。我踏在河畔上,腳步匆促不曾停息。我在心裡呼喚著:記憶的河流啊,用力地衝刷我、洗滌我吧,讓我再一次沿著你的源頭向前、向前,直到走完整個夏天……
在酷夏將盡的日子裡,我登上了高高的砧山。從這兒,我可以更好地遙望當年謀生的這片山地。
一眼望不到邊的丘陵霧氣蒼蒼,往北直接連起了那片平原。我望到了蜿蜒閃亮的童年的河流,它一直向著北方。這河水奔騰不息,這會兒彷彿讓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呼吸……從它的起步處望去,可以見到一片片閃亮的水窪,一塊塊被分割的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