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興奮地看著他。
紀及的臉色又板結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比如人物祖籍,試航,集結地和造船場,它與那個海角糾纏不清的關係……要否定一個假設,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這真是無趣。如果說讓我找一個自己最討厭的工作,那就是與人打筆墨官司。那種事兒無聊極了。
從紀及處回到雜誌社,馬上被婁萌喊住了,她把我引到一個內間,端量著說:“怎麼不太精神啊?工作順利嗎?”
“不太順利。”
“一開始就不順利?”
“如果我是那個城市的頭兒,決不會花費人力物力去尋找一個古代的大騙子……”
婁萌“喲”一聲:“他可是偉大的航海先驅啊!有關領導十分重視,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意義……有關部門投入了多大一筆資金,可見決心是很大的!你們一定要做好啊!”
“這很難。那些海島像砂粒一樣撒在大海里,誰知哪一個才是‘三仙山’?再說如果引起沒完沒了的爭執,也是很無聊的……”
她的胸脯一聳一聳,顯然有些生氣。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粉脂搽多了,脖子上有一層銀霜。香氣四溢。她憐惜的目光注視著我,放低了聲音:
“你們可能不知道,許多人——那些學者,一聽到訊息就自告奮勇跑去了,對方出手闊綽嘛。他們只待了十天八天就寫出了長篇大論,說這很容易論證嘛,徐福當年就是從這裡啟航的,百分之百……”
“那就讓他們做好了。”
“那不成。領導也知道那樣不成。不過你們可要抓緊時間啊,不要再像上一次……”
五千年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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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東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幾年不見已變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樓,霓虹燈玻璃幕牆,等等。似曾相識。與我們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這兒是藍天綠水,沙灘潔白。我們那兒煙塵多,乾燥,樹也長不旺。沒辦法,大有大的難處。人一到了東部海濱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這兒可真是虧透了,這真是一輩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內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裡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爛不堪的路面,還有蹲在門前曬太陽的老少,各種按摩屋和*,嗡嗡震耳的高分貝音箱,又恨不得趕緊逃離。如果再到城郊鄉村看一看,隨著離城越來越遠,破敗的陋巷會越來越多。大房小房參差不齊,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擠在裡面。許多房子裡甚至沒有幾件木頭傢俱,紅薯和芋頭之類就晾在屋內,細糧裝在泥做的囤子裡。一眼望去,這樣的鄉村在田野上無邊無際。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8)
華麗的海濱城市與頹陋的鄉村離得太近。高大的樓房與低矮的市民小屋離得太近。這使人覺得在此擇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異中畢竟不妙。而我們的那座大城市雖然也有這樣的問題,但因為規模浩瀚,空氣濃濁,一睜眼也望不了多遠,加上街巷過於繁瑣,人們已經無暇釐清了。海邊中小城市可不行,這兒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麼都清清楚楚,所謂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這馬上會使人心生疑竇,疑心有人將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錢全搜刮到這裡,在顯眼處蓋了幾條光鮮的大街而已。
紀及因為以前來過不止一次,所以並無多少驚訝。以前我們接受的那個立傳專案,恰好傳主的老家就在這一地區,屬於這個城市管轄的一個鄉村。他的那幾次東部之行糟透了,以至於情緒從未有過的惡劣。結果我們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獨自辦成什麼事兒也許很難,因為他太刻板,太認死理,再加上長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著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會兒我們坐在一輛豪華車中,飛馳在去市政大樓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樹星星點點開放了。這種花只要一開就香氣撲鼻,望一望它火紅的、小燈盞一樣的花束,聞聞那種氣味,無論誰都會高興。往前望去,大路如此開敞,車輛一點都不擁擠,看看天空,則是瓦藍一片。車速在市內竟可以開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馳電掣,*,還有某種權威感。我閉著眼睛,偶爾睜開瞥瞥紀及:這傢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臉上像落了一片陰雲。你到現在都不高興,那麼這輩子高興的機率就寥寥無幾了。沒辦法,好人哪,不過性格決定命運。
來接我們的是一位副秘書長,叫唐再加。我聽了這個名字就覺得實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持重,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