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邊撿起的這一枚貝殼的時候,裡面曾經居住過的小小柔軟的肉體早已死去,在陽光、砂粒和海浪的淘洗之下,貝殼中生命所留下來的痕跡已經完全消失了。但是,為了這樣一個短暫和細小的生命,為了這樣一個脆弱和卑微的生命,上蒼給它製作出來的小居中所卻有多精緻、多仔細、多麼地一絲不苟呢!
比起貝殼裡的生命來,我在這世間能停留的時間和空間是不是更長和更多一點呢?是不是也應該用我的能力來把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做得更精緻、更仔細、更加地一絲不苟呢?
請讓我也能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驚歎的東西來吧。
在千年之後,也許也會有人對我留下的痕跡反覆觀看,反覆把玩,並且會忍不住輕輕地嘆息:
〃這是一顆怎樣固執又怎樣簡單的心啊!〃
荷 葉
後院有六缸荷,整個夏天此起彼落開得轟轟烈烈,我只要有空,總是會去院子裡站一站,沒時間寫生的話,聞一聞花葉的香氣也是好事。
雖說是種在缸裡,但因為緊貼著土地,荷花荷葉仍然長得很好。有些葉片長得又肥又大,亭亭而起,比我都高了許多。
我有一個發現,在這些荷葉間,要出水面到某一個高度才肯開啟的葉子才能多吸收陽光,才是好葉子。
那些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啟了的葉子,實在令人心疼。顏色原來是嫩綠的,但是在低矮的角落得不到陽光的命運之下,終於逐漸變得蒼黃。細細弱弱的根株和葉片,與另外那些長得高大健壯粗厚肥潤的葉子相較,象是侏儒又象是浮萍,甚至還不如浮萍的青翠。
忽然感覺到,在人生的境界裡,恐怕也會有這種相差吧。
太早的眩耀、太急切的追求,雖然可以在眼前給我們一種陶醉的幻境,但是,沒有根柢的陶醉畢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
怎麼樣才能知道?那一個時刻才是我應該儘量舒展我一生懷抱的時刻呢?怎麼樣才能感覺到那極高極高處陽光的呼喚呢?
那極高極高處的陽光啊!
十字路口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在十字路口等綠燈過馬路,我就站在她對面的路口看著她,覺得很有趣。
剛剛在青春期的少女有種奇特的心理,只要一離開家門,她就會覺得街上每一個人都在注視著她。因此,為了保護自己,為了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她總是會把面容稍稍抬起,做出一幅目不斜視無邪而又嚴肅的樣子,尤其在少女孤單一人處在群眾之中的時候更是如此。看著她那樣辛苦費力地慢慢走過馬路,我不禁微笑了起來,天知道!整個十字路口的人群裡,除了我以外還有誰在注意她呢?在這些為了生活匆忙奔波的人群裡,有誰有時間站住了來細細端詳一個青青澀澀的小女孩呢?
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匆忙地越過了她,婦人的年齡也許剛過四十,也許只有三十五、六歲,但是她的穿著和麵客已經到了可以說毫無修飾、甚至毫不掩飾她的困頓與忙迫的地步,她是真正地被生活蹂躪到對任何事任何人都絲毫不再能在意的程度了。
婦人與少女都越走越遠了,我仍然站在原地,想著時光怎樣改變人的心和人的面貌。想著二十年的歲月可以有這樣劇烈的改變,這樣遙遠的差異,不禁悵然。
馬櫻丹
在香港讀小學的時候,學會了逃學。
要逼得我逃學的課不是國語也不是算術,而是勞作課。
勞作老師很兇,很黑很瘦的婦人,卻常在臉上塗了過多的脂粉。
勞作課要做紙工,把彩色紙裁成細條,要反覆編結起來,上下交叉,編成一塊小小的席子。有那手巧的同學,會配顏色,不同色的紙條編在一起,可以編出象彩虹一樣的顏色來。
而我什麼也不會,剪得不齊,折得不整,也根本沒辦法把那些紙條編在一起,總是會有些掉出來,有些跑開去。滿頭大汗地坐在教室裡,老師逼急了,我就逃學。
逃得也不遠,就在學校旁邊的山坡上。山坡沒有大樹,只長滿了一叢又一叢的馬櫻丹,足夠遮掩我小小的身體。我一個人躺在花下面,陽光總是柔和的,無所事事的我摘著馬櫻丹,仔細觀察著那些象彩虹一樣的小花朵,我想,我對色彩的初級教育應該就是從那些個逃學的時刻開始的。
從香港到了臺灣,滿山仍然是一叢又一叢的馬櫻丹。新竹師專後面的山上也有著一片和童年記憶裡非常相似的山坡,住在新竹的幾年,我常帶著小小的慈兒爬上坡去。在柔和的陽光裡,我們母女倆採摘著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