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認識,在中學裡,她高我幾班,長得漂亮,一畢業就結婚了。可是,生了四個孩子以後,有一天,她丈夫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隔了很久才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寄了封沒有回信地址的信來,說對不起她,勸她把四個孩子送到育幼院,你看!有這樣荒唐的事!〃
阿麗絲說著說著竟然笑了起來,是啊!她的未婚夫每天下班以後都會來找她,兩個人甜甜蜜蜜地說上好多話,她怎麼能夠忍受瑪利亞這樣荒唐的婚姻呢!我只好要求她再說下去。
〃去年、我在街上碰到她,如果不叫我,我還真不敢認她哩!她說,她拚命也要保住這四個孩子,絕不讓他們遭到分離的命運。她已經學會了開電車,所以,你別小看她,她白天去你們學校做模特兒,晚上可就是夜班電車的女司機哩!〃
一個非常瘦削的女人穿著暗色的制服,在駕駛臺後面強撐著她的深深黑黑的眼睛,從薄暮一直到午夜,開著一列古老又笨重的電車,在布魯塞爾狹窄的街道上反覆地行走著。然後,在第二天的早上,再匆匆地趕到藝術學院明亮的畫室裡,在一群驕傲的、殘忍的,要求很嚴格的年輕人前面,脫下她所有的衣服,脫下她所有的曾經有過的理想和美夢。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能讓四個幼小的孩子,在失去了父親之後,不再失去母親,失去他們的家,他們那惟一的卑微的依憑。
從那天以後,我一直不太敢正視瑪利亞,在她的面前,我一直不太敢抬起頭來。
老伊凡
到今天還能記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坐在巴塞隆納港的山坡上,面對著輝煌的落日時,曾經有過一顆多麼躊躇志滿的心。
那一年,我離家到歐洲去讀書,船行了一個月,終於來到歐洲大陸。巴塞隆納之後,就是馬賽。我要在馬賽上岸,然後坐火車去比利時,如果可以透過入學考試的話,我就可以正式進入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上課了。
多好聽的名字!多美麗的命運!從十四歲就開始學畫的我,從藝術科、藝術系一路學上來的我,終於可以進入歐洲一所古老的藝術學院了。美夢終於成真!而我還那樣年輕,眼前有著無限的可能,只要我肯努力,只要我肯拼,我一定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
那天天氣特別的好,坐在山坡上,看夕陽冉冉落下,我心中卻有個輝煌的美夢正在逐漸升起。
所以,在見到老伊凡的那天,我就非常非常看不起他的。
老伊凡是莉莉安的朋友,莉莉安是我的室友,也是藝術學院的同學。祖籍波蘭的她,雖然從上一代起就定居在比利時,但是,只要談起話來,還是什麼都是波蘭老家的好。
聽她說來,老伊凡是個很了不起的藝術家,終於在為著一個理想而努力:想找一個美麗的模特兒,雕出一座最美麗的木雕女像。年輕時為這個原因走過了很多的路,十年前終於定居下來,開始雕他的女像了。
當然,他是波蘭人,就住在布魯塞爾的近郊,莉莉安一直認為,我應該去拜訪他。
我們去的那個晚上,布魯塞爾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路上積雪很厚,每走一步都會陷下去,我的薄靴子都溼透了,裹在腳上好冷,可是想著是要去見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心裡就有種沸騰的感覺了。
而老伊凡卻讓我那樣失望!
不過是一間簡陋的公寓,不過是一個高大笨拙的老頭子,不過是一大塊豎立著的粗糙的木材,在那上面,隱約可以看出一座女體的輪廓,但是刀法之拙劣,一看就是出自一個業餘者之手,從來沒受過任何的專業訓練,在我這個行家的眼裡,整件作品因而顯得非常的幼稚和可笑。
當然,我並沒有顯露出我的失望,可是我也不甘心像莉莉安那樣盲目地稱讚他,我只是安靜有禮地坐在那裡,微笑地隨便說幾句好話而已。
老伊凡卻感動得不得了,認真地向我討教起東方的木雕藝術來了。他大概有六十好幾了,是那種可以做我爺爺的年紀,但是,也許是整個東方的文化在我身後做背景的緣故,他對我的態度非常恭敬,而我和他聊著竟然也自覺得權威起來了。
在拿過咖啡拿過酒來招待我們之後,他興致很高,又拿出一本相簿來給我們看,說這是他年輕時旅行各地的紀念冊,是他最珍愛的東西。我心想能夠看一些各地的風光也不錯,有些美麗的相片看看,也勉強可算不虛此行了吧。
但是,他又讓我失望了一次。開啟相簿,並沒有一張相片,只有一些亂七八糟貼著的東西,有車票、有樹葉、有收據、還有一些怎麼樣也叫不出名字來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