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孫導依然記得畢業離校的前一天,導師把他叫到家裡去,跟他聊著以後的發展,末了,兩人已有七八分醉,導師最後給他倒了滿滿的一杯酒,碰杯時,跟他說了這麼幾句話:
“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什麼是實至名歸?意思是你把本職工作做好了,名聲自然會來。”
“……這一屆學生裡,你一定是最快出頭的一個。”
“小孫,你是有才華的,保護好……不要浪費了。”
“有了作品,到時候我去看,呃,到時候我去看……”
在校時,他雖為尖子,但對未來還是有些許躊躇,不知先去劇組歷練,還是直接闖蕩江湖。導師的一番酒後吐真言的激勵,像是烙印一樣燙在了他的心上,驅散了連日的迷霧。
畢業的憂愁並未在心間停留多久,不久,他拉來幾個人,便開始著手進行拍攝。
他赤手空拳靠直覺,耐心,衝勁,和熱情拍出一部短片,在魔都電影節上拿了獎,意氣風發。影評中,他成為了前途無量的明日之星,無數人期待他的長篇電影。他覺得導師的話是對的,他是有才華的。
有老闆投資他拍個長篇,錢不算多,他也很興奮,老闆說“盡情發揮”,他便使出渾身力氣,想拍出一部傑作。
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心靈史的一個章節。
作品出來了,送到電影節之後收穫瞭如潮的惡評,“不知所云”,“能看得出敘事上的野心,但沒駕馭好,實在過於自信,節奏崩了”,“去年的電影是他拍的嗎?”……
影評說他還沒準備好,駕馭不住長篇,他也這麼覺得。
後來他進了劇組,當副導演,當編劇。短短五年,他就參與了十二部電影的拍攝。
這其中他跟過新晉導演,也跟過知名大導,拍過商業片,也拍過藝術作品。不管電影最後的成績好還是不好,與他合作過的導演都評價他“非常好用”。
孫導也開心,覺得自己學到了很多東西,如果再拍,他不會失敗。
有合作過的導演介紹了投資人給他,孫導裝了幾次孫子,拿下了投資,但條件是男女主角得用投資介紹的人。孫導已經不年輕了,歷練的這幾年,瞭解了江湖規矩,門派之見,見識了名利場、野心趴、鴻門宴、牛皮局……在這裡,每個人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有時相互揮拳有時把酒言歡,理想要與資本謀皮。心知這可能是他最好的機會了,幾杯酒下肚,同意了。
拍攝的過程一度十分煎熬,演員的難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有好幾次結束了拍攝,回屋看著白天的成果,自問“這是我拍出來的麼?”,接著幾度崩潰,每天早上醒來枕頭上都是頭髮,這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害怕電影這種東西。
電影終於拍完,他是鬆了一口氣的。他甚至沒有等電影后期的訊息,他說自己還沒準備好,還差一點,等補齊了那一點再拍自己的電影,然後繼續給人去當副導演了。而這部電影后續的訊息他再沒聽說過。
十年過去,他年近四十,即將中年。
他沒有忘記自己在找【那一點】,可是無論過了多久,他總是覺得自己還差一點,就差一點。當副導演的這些年,他會寫劇本,會導演、會剪輯還會後期配音,但到底差了什麼,他始終不知道。
時間一年年過去,新的導演層出不窮地出現。暮然回首,他已經錯過了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大家都覺得他很好,但到底沒什麼人願意投資他了。
就算他打算自己出錢拍,妻子也不肯給他花這個錢了。就算妻子同意了,兩次的失敗,也讓他的心氣降到了谷底,不敢冒險。
圈子裡少不了小成本孤注一擲翻身的神話,但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會降臨在他身上呢?圈子裡有事不過三的規則,他只要再失敗一次,他往後一輩子就再沒機會了。
他兢兢業業當著副導演,實力越來越渾厚,名氣也越來越大。
導師的那番激勵經常會在他腦海裡迴響,他想起來就要笑。當初那番實至名歸的話終究還是實現了,只不過相比導師的預期,導演前面多了一個【副】字。有時候他想去問問導師,他接下來該怎麼辦。可是他已經不敢去見導師了。他怎麼會有臉去見導師呢?
還沒等他帶著作品去見導師,導師突發腦梗去世了。
明明說好要看他作品的,怎麼就這麼走了呢?
孫導去了葬禮,導師的太太已經快八十歲了,覺得他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