琊忙於公事,亦不曾及早處理。他想到此處,苦笑起來。過一會兒去給妻子陪個不是罷,他這麼想著,撩起衣襬坐下。他越來越體會到,家室也是絲毫不遜於政事的重擔。他想起了父親過去對自己說過的話,現在自己已然自立門戶,甚至超過任何一位兄長——他們從來沒有像他一般,能身居如此高位。
胸口又傳來已經出現了一段時日的隱痛,李琅琊暗暗吐吸幾次,想把那些疼痛壓下去,卻覺得呼吸火熱。他摸了摸額頭,感到冰冷。他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這斷時間身體的不適,不僅僅是因為公事的繁重與身體本身的緣故,而是因為,皇甫端華要回來了。
他感到緊張。那些思念終於得償的酸澀與狂喜,更有那些糾纏得他痛苦不堪的恨意,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
小鴛推門送茶進來,李琅琊抬眼看她。當年青澀的少女已然不復存在,如今小鴛已然成了沉穩端莊的年輕女子。李琅琊一面這麼想著一面看她,卻沒想到被他這麼一看,小鴛早就臉上飛紅。
“奴婢……奴婢告退……”
“小鴛等等!”李琅琊開口一喚才發覺自己這一聲喚得有多麼不妥。果不其然,小鴛轉身,眼波帶水,含羞帶怯地看著他,李琅琊悽然一嘆。小鴛是自己多年貼身侍女,論理,如果最後能夠生子,定然要收作妾室的。李琅琊也知小鴛對自己一直情有獨鍾,可是他卻從來不曾對她做出什麼越禮之事。只因為,他心中在很久以前就已然被皇甫端華佔得滿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世子?”
“小鴛,”李琅琊捧起茶盞,微笑著看她,眉眼溫柔,“你今年有多大了?”
“奴婢——”
李琅琊不待她說完便露出瞭然的神色。“啊——我記起了來了,你比我小四歲。今年該有……”他嚥下了後面的話,幽幽嘆息,“小鴛,小鴛啊……是我誤你……我這就告訴夫人,替你尋一門好親事,你便嫁了罷……”
“世子?!”小鴛臉色大變,倒身跪下,“小鴛可是哪裡犯了什麼錯,世子要趕小鴛走?!”
“哪有。小鴛,你的確給我誤了,嫁了罷,再不嫁便晚了。”
“小鴛不嫁!小鴛願在此服侍一生!小鴛——”美麗的女子淚水縱橫粉狀凌亂,已然說不下去。
李琅琊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憐憫和愧疚。
“小鴛,你這是何苦……你何苦讓我糟蹋?”他的語氣苦澀。
“您又是何苦?!”小鴛猛地抬頭,“這一回,便是要打要殺,小鴛也要把話說個清楚明白!小鴛知道……”她說著悽悽慘慘地笑起來,“您這心裡,只有皇甫公子一個人……可他……可他如今……”
“小鴛!不要胡說!”李琅琊面色發白。他站起來,頗有些不穩地走到小鴛面前。她是他這麼多年的侍女,陪他經歷過那些長安城的繁盛,亦陪他所有家眷一起自長安城棄城而走。那些歲月裡積澱下來的情緒,早就釀成了更加默契的感情。他伸手攬住小鴛,閉上眼睛。小鴛抽泣著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冷風穿過廳堂,帶來院子裡清淡的白梅香氣來。
至德二年臘月,唐軍叛將皇甫端華自洛陽被押送回長安城。
第 75 章
(七十五)
風在微微地吹著,幹而且冷。冬日晴朗而湛藍的天空無限高遠。此時已然瞧不見南飛的雁群,或者是像秋日裡大團的雲朵。陽光很是強烈,給人身上略略增添那麼一絲暖意。可那若有若無的暖意卻很快會被寒風吹散。高高的延興門佇立在那裡,像是迎接凱旋的將士,也像是在冷冷地譏嘲著某些人。
端華用不方便的手撩起簾子——他的手帶著木枷。強烈的陽光刺得他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卻流不出淚水來。
八重雪就坐在車內。隨著車子不住的顛簸,他帶著幾分嫌惡打量著皇甫端華的側臉。端華側著臉,沒有任何表情,經過一月有餘的養傷,他已然被折騰得瘦削了許多下去。由於傷口在舌頭上,成日的流食和總是止不住的出血——儘管量很少,但這麼不住地出,究竟是傷身——端華的雙頰微微凹陷,卻更顯得鼻樑筆挺輪廓銳利。八重雪審視般的目光一直不曾移開。
可他發覺他少了銳氣。那當時殿下長跪請命的銳氣,那種特有的,年輕人的銳氣。端華凝神望著窗外,壓根不曾發覺八重雪在看他。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拉著,顯得有些疲倦。
他放下車簾,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就到延興門了——”他說話還有些不清晰,似乎疼痛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