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輕飄飄的;身體搖擺不定;彷彿是用紙殼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氣就跟在了他身後。他停下來;咻咻地喘息著;面色如金紙;眼淚汪汪地說: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受過重傷的人……
我被他打動了;停住腳步;不再追隨他。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從他的喉嚨裡發出的低沉的嗚咽之聲。其實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裡睡在什麼地方?
那時我雙腿細長;腳很大;十幾歲的孩子竟要穿40碼的大鞋;我母親為此常常發愁。我們學校教體育的陳老師;原是省田徑隊的運動員;真正的運動健將;右派。他像買騾馬的人一樣;捏過我的腿腳;認為我是塊好料;便重點培養我。他教我抬腿;邁步;調整呼吸;安排體力。我在全縣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上;取得過少年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績。所以我經常逃課跑到魚市上觀光;就成了半公開的事。
那次追隨之後;我與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見面;他都會向我點頭致意。他比我大十幾歲;有點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一個名叫高門;寬肩大手;看上去力大無窮的樣子;一個名叫魯花花;本是個黃病漢子;但不知道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這兩個叫花子;一個手持柳木棍子;一個攢著一隻破鞋子;聯手打秦河;打得很兇;秦河不還手;只是頻頻地說:
好哥哥們;你們打死我;我要感謝你們。但你們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吃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痴……
我看到;在柳樹下;有一堆篝火;青煙嫋嫋;火堆裡有一些燒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邊;有一些蛙皮蛙骨;散發著腥氣;讓人噁心。於是我明白;秦河是為了制止他們燒青蛙吃而捱打。看著秦河捱打;我眼睛裡盈滿淚水。飢餓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們家族對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青蛙。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從火堆裡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門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魯花花的脖子;然後我沿著水邊跑;他們跟在我後邊追。我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逗引著他們。當他們停腳不追時;我就罵他們;或者撿起碎磚爛瓦投擲他們。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傢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里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匯聚。匯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我們走河道;踩著溜滑的冰。有人還踩著自制的滑冰板兒。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體育陳老師頭戴一紙糊高帽;赤腳穿一雙破草鞋;嬉皮笑臉地跟在同樣是頭戴高帽卻愁眉苦臉的校長身後。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標槍在後邊押著他們。肖上唇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兒子肖下唇當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長。他腳上穿著的那雙白色回力球鞋是從陳老師腳上剝下來的。那隻能發出雙響的發令槍;令我眼熱的寶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時卻別在肖下唇腰裡。他不時地掏出發令槍;裝上火藥;對空鳴放。叭叭;槍聲與白色的硝煙並起;空氣中瀰漫著很好聞的硝磺味兒。
革命初起時;我也想參加紅衛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說我是右派陳老師培養的黑尖子;他還說我大爺爺是漢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為了報復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裡。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你舌頭怎麼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裡;轉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學校裡的人;除了陳老師;沒人能追上我。
看著他穿著陳老師的鞋子、手持標槍、腰掛發令槍;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心懷嫉恨;決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無處尋得;便從河邊桑樹下;找到半截爛繩子;團弄團弄;藏在身後;悄悄靠近他;將那爛繩子;往他脖子上一繞;同時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聲怪叫;扔掉梭鏢;急忙去撕擄脖上的繩子。當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爛繩時;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撿起梭鏢;咬牙切齒地說:萬小跑;你這個反革命!
殺——!肖下唇端著梭鏢;對著我刺過來。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難以盡展長技。我感到背後有涼氣逼人;生怕被那梭鏢捅穿身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