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金醫生在金日成死的前一年的不幸處境。
與大多數北朝鮮人一樣,金醫生是從中午的特別廣播中得知金日成的死訊。當時她才護送完一名傷寒病人到一間特殊診所,剛剛回到醫院。進到醫院大廳,就看到醫生、職員與病人全在全院唯一一臺電視機前面哭泣。
金醫生花了四十分鐘才走回自己位於市體育場後面的公寓,她的眼睛噙滿淚水,幾乎看不清自己蹣跚在人行道上的雙足。父親在家睡覺。聽到她的腳步聲,於是坐了起來。
“怎麼了?妳的病人過世了嗎?”他驚慌地問。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對病人投入的感情有多麼深。
金醫生倒在父親懷裡。她從來沒有哭得如此傷心過,即使是在男友拋棄了她,婚姻破裂孩子被帶走,還是父親中風的時候。這些全是人生可預期的挫折。即使金醫生是一名醫生,受過高等教育,瞭解人的自然規律,也深知人不免一死,但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金日成身上。
她同事的感受也差不多。當他們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上徹夜工作時,會交換自己聽到的小道訊息。其中一種說法是,金日成是被美國的軍火販子暗殺的,因為他們想破壞即將來臨的南北高峰會,屆時金日成會跟南韓總統金泳三會面──北朝鮮宣傳政策中反覆出現的一點就是美國蓄意讓朝鮮半島分裂。
金日成剛去世的那幾天,金醫生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由於處於震驚與睡眠不足之下,她隔了好一陣子才發現,自己家裡也早已危機重重。她的父親自從因病退休之後就陷入憂鬱,偉大領袖的死對他更是個打擊。他躺在床上,拒絕進食。
“如果像金日成這麼偉大的人都會死,那像我這種一無是處的人又何必活著浪費糧食?”他哭道。
金醫生試著跟她的父親講道理。先是好言相勸,然後提高音量,最後連威脅也用上了。
“如果你不吃,我也不吃。我們一起死好了。”她這麼說。她的母親也威脅要絕食。金醫生還把醫院的黨委書記找來一起勸他。她也試著用靜脈注射的方式讓父親維持體力。
金醫師的父親開始囈語。他一會兒讚美金日成,一會兒又辱罵他。一天他說自己是如此敬愛領袖,沒有領袖他活不下去,另一天他又低聲說金日成的死清楚的證明了北朝鮮的體制完全失敗。他要女兒從醫院帶些紙回來,勉強撐起身子,潦草地寫了張便條:
身為勞動黨黨員,我最後的任務就是讓我的長女繼續我的工作。請指導她,讓她成為優秀而忠誠的黨員。
他把信交給金醫生,要她轉交給醫院的黨委書記。然後他又拿了一張紙,在上面胡亂畫了一個看似相當複雜的金字塔,每個塔階標示著姓名與數字,那個圖怎麼看都像是瘋子的塗鴉。金醫生以為父親神智不清了。
他示意金醫生坐到他的身旁。他身體已經虛弱得只能輕聲說話。
“這是我們家在中國的親戚。他們會幫妳。”
那是一張族譜。金醫師感到震驚。難不成父親是在暗示她離開祖國,到中國去?這是逃離中國後,親自跪著教導她讀書寫字,對金日成忠誠無比的父親會說的話嗎?他會是叛徒嗎?金醫生第一個反應是撕碎它,但她無法毀掉父親的遺言。於是她拿出一個收藏紀念品的小鐵盒,上面有鎖與鑰匙,這是她少女時期留下來的東西。
她把父親的草圖摺好,鎖進箱子裡。
金日成安厝於一處地下陵寢,他的遺體在經過防腐處理後公開陳列,這是一九二四年列寧死後**的傳統。北朝鮮政府舉辦了為期兩天(七月十九日與二十日)的隆重葬禮。平壤廣播電臺報導有兩百萬人參加了這場儀式,金日成的靈柩放在凱迪拉克車頂上巡迴整座城市,後頭跟著踢正步計程車兵、軍樂隊、以及架有領袖肖像與花葉裝飾的加長型禮車車隊。百輛車組成的車隊行列從金日成廣場出發,行經金日成大學與市中心一百英呎(二十九.四米)高的金日成銅像(這是北韓最大的金日成銅像),最後停在革命門前,這是巴黎凱旋門的仿製品,只是更為巨大。次日有一場紀念儀式。正午十二時,全國各地警報聲響起,車輛與船隻鳴按喇叭,每個人立正默哀三分鐘。國喪期間終於結束。該是國家返回正軌的時候了。
金醫生有許多機會藉由工作來忘記悲傷。她的父親在金日成葬禮後的一個星期去世,所以她晚上也不想回家,寧可更長時間的工作。熱浪尚未結束,始於夏天的傷寒現在成了席捲各地的重大疫情。因為排水系統不佳,清津市很容易爆發疫情。排水系統是在朝鮮戰爭後倉促重建的,未處理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