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時見過黃伯川爺爺。黃家本住在小沙土園,1937年買了東琉璃廠路北56號極為精美的共有六個院子的磨磚對縫、非常講究的大四合院。他們搬遷後,先父曾領著我去過他們東琉璃廠的新居,見過黃伯川爺爺一面。那年我三週歲,是獨子,很小就有出頭露面的機會。只留下這兩點印象:一是房子精緻,油漆一新,太漂亮了,真像老北京人形容好房子說的:“簡直是一塊磚摳的”;另一是黃爺爺個子高大,留著鬍子,嚴肅威嚴,不太像鏡涵叔中等身材偏瘦及和藹愛聊天。黃爺爺撫摩了幾下我的腦袋,就讓我和他的孫子孫女去玩了。之後再也沒見過黃爺爺。直到1951年秋,老先生以72歲高齡謝世,我代表母親去黃家磕頭弔唁(我父親早在1939年病逝,家中有些事就要由我出面)。黃爺爺的壽材早就預備好了,年年要油一道黑漆,所以靈柩有厚漆,顯得寬大氣派,又能防腐延年。過去殷實人家都提早給老人預備壽材,這是喜事,並年年油漆。在曹禺的名劇《北京人》中對此習俗有細緻的描述。以黃老先生一生對金石文物方面的貢獻,最後20年潛心研究著述,固然有家資殷富、無衣食之餒的優勢,但也需看到這個時期中有14年正是“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侵華、北平淪陷時,黃老先生這種作為,也可看成是對敵偽統治的一種無言的不合作和反抗,與他的同文館也是學德語的學兄齊如山先生,在“七七事變”後八年閉門不出、不與外界來往而埋頭寫作,異曲同工、交相輝映。
他一直憐貧惜老、扶危濟困。他們搬到東琉璃廠後,夏天,在他們家對面姚江會館夾道口,設了一個舍暑湯點。東西琉璃廠有好幾個暑湯點,都是由各行業公會組織各鋪眼輪流值班供應。唯獨姚江會館這個點,是黃傢俬人設立的,夏天按日供應綠豆湯。此時尊古齋已歇業,不在行業公會管轄之內。冬天,他家又在大安瀾營設粥廠舍粥和棉衣。全部是個人出資,默默去做。
學者型的黃家三代古玩商(6)
順便說一個小故事:日偽時,有一次古玩公會聚會,非請久已不問外事的黃伯川先生出席,幾辭未獲允,沒辦法只好勉強去了。在座的有主管北京古玩業的一個日本人,很愛喝酒,黃也愛喝酒,二人都喝醉了。不知怎麼言語矛盾,黃老先生竟然動手把日本人給打了,頭開瓢流了血。這個禍惹大了。打日本人真是出於酒醉,還是心中另有積鬱,借酒遮臉乘機發洩,誰也說不清,何況黃此時已屆六旬耳順之年,不會不知控制。但事情出來了總得了結。於是有人出面斡旋,在原地原班人馬,由黃伯川再請一次客,作為化解。這個日本人懂古玩,從山中那裡早就瞭解到黃伯川在學術上修養精深,又知道他久已閉門不出不問外事,不會蓄意抗日,遂相信他大概真是酒醉,沒有深究,而放過了他。
第三代的成就和黃家的優良家風
黃伯川先生有二子二女,但結核病的肆虐,奪去了三位子女的生命,只留下長子黃金鑑。金鑑先生,字鏡涵,生於1904年。少年時曾入著名的北京師大附中學習,與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趙世炎同窗。1919年15歲時,曾因參加五四運動而被捕關押。後入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因患結核病未能畢業,輟學回家休養。結核病嚴重地威脅著黃家,這在上世紀前期是多見平常的。為了抵抗結核病,鏡涵先生不得不接受一個老中醫的建議:適當吸食鴉片,以毒攻毒,暫時抑制結核菌和病情的發展,雖身體因吸毒而受損,卻能抵抗住結核菌的猖狂進襲。
鏡涵先生家學淵源,很自然地就隨父親鑽研金石學,而他的大學歷史系的功底,使他學習金石學更有便利條件。尊古齋停業後,黃伯川先生不問外事,家中一切就由鏡涵先生出面料理。幾近20年耳濡目染,使這位古玩鉅子的後人,在金石文玩上積累了相當的知識和經驗。1937年黃老先生出資在他新居的院落中,開了一個通古齋古玩鋪,讓他的徒弟、也精通金石文物的喬友聲當經理,其子黃鏡涵協助並管賬,目的是歷練兒子在金石文玩上的眼光和能力。1945年,黃鏡涵先生正式接任通古齋古玩鋪經理,原尊古齋的鏡涵先生的師兄弟,輔佐著這位少東家繼續“上三代”金石文玩的經營,其火候不讓老黃先生。
鏡涵先生家資豪富,卻衣著樸素,平易近人。他常在琉璃廠行走,夏天就是白布褲褂、圓口布鞋,很少見他穿綢長衫。冬天他因身體不好,不常出來,外出也就是普通棉袍、皮袍,不見特殊,就是大街上常見的普通中年人,不會想到他是古玩鉅商“黃百萬”之後。
他家久居琉璃廠,熟人多,鏡涵先生一出門就點頭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