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對女兒、女婿說:“俺昨夜看見一條金龍,吞雲吐霧,凶神惡煞的,立馬要來了,你們趕緊逃了吧。”女兒、女婿自然以為她在說昏話。晚上上炕,娘又原話嘮叨了一遍,馬小栓倒還沒什麼,柳芬就覺得身子發緊,好一陣打哆嗦。明天起個大早,柳芬就提了籃子,要去娘娘廟請個籤。娘說:“去不得,虎從風,龍從水,你去河邊,它先來把你吃了去。”柳芬心口咚咚跳,問該上哪兒呢?娘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高處總有高人吧。”說著,就摸索著牽了騾子來,讓女兒坐著,女婿趕著,還拴一口藤筐在騾子屁股上,說:“趕緊走。”
時令正值初夏,太陽亮得發辣,騾子翻上柳營背後的緩坡,放眼望去,莊稼和樹都很盛茂,到處是難得一見的翠色,農民提了鋤頭在田坎上徘徊,一隻黃狗追著騾子的腿,撒歡似的又咬又叫。馬小栓笑起來,說柳芬:“多好的天氣,偏娘是個瞎子,看得見黃龍,卻看不見眼前這景象……”柳芬聽了,有些不快,想回嗔一句什麼,卻張了口,瞪圓了眼珠子,指著個地方,怎麼也說不出話來。馬小栓嚇了一跳,順著她望過去,只見賈魯河上黃水滔天,洶湧而至,分明看看還隔一里二里,眨眼就滾過了溝渠、田坎、青紗帳,一頭衝進了柳營裡,營子裡的街巷、院牆、拔地而起的旱柳、老槐,立馬就崩潰了,剛剛還活生生的人和牲口,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茅屋頂被水掀走了,跟草帽似的順水漂……騾子都嚇得定住了,馬小栓拿肩扛住它的屁股,使勁地往坡上推。柳芬半晌才回過神,哭了聲“娘……”差點兒就暈死了過去。黃水追著山坡的腳根,不依不饒地升起來,把坡困成了一個個孤島。
水勢減下去,已是三天三夜之後了。然而,一望無際的,還是水,水上漂著漂不完的樹枝、門板,死豬和死人。馬小栓兩口子,全靠柳芬她孃的藤筐捱過了這三天,筐裡一層層滿盛著饃饃和烙餅。柳芬吃一口,哽咽一口,馬小栓死活都沒法勸,只盤算如何活下去。他做夢也想不到,這是他從前的校長,炸開了花園口黃河大堤,想借水勢阻擋長驅直入的日本軍。黃水氾濫,淹沒了十七個縣,繼而沿賈魯河撲入安徽,裹挾著百萬口良賤的浮屍,奪取淮河水道,揚長而去了。
馬小栓面朝黃水,想起東征、北伐,自己也算一條敢迎著槍子兒跑的漢子了,天曉得黃水之狠,竟在槍炮之上百倍呢!太陽依舊出來,照著無邊無際的水面,射得他眼睛發花,身子發抖,竟在自家褲襠裡撒下一泡熱辣辣的尿。
十八
路上全是逃難的人,捏著根棍子,託著口破碗,埋頭看著自家的腳板走,沒一個有心思去望望頭上的青天。往哪兒去,他孃的天知道,橫豎該是一塊高點的、乾點的地方吧,有粥喝、有炕睡,不被野狗咬。馬小栓的騾子,在被難民們飢饞目光的逼視下,他自己揮起柴刀把它給砍了。騾肉分下來,馬小栓兩口子都有說不出的噁心來,各自想起沒蹤沒影的爹孃,抱頭痛哭,立誓從此積善、戒殺、不沾葷腥。
水勢漸退後,路邊還立著些沒被水拔走的大樹,樹幹上都糊著厚厚的黃泥。柳芬累得拖不動腳了,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樹下歇著,隨身那口藤筐不離左右。筐幾乎是空的,擱著幾件衣服,還有幾口討來的吃的。柳芬說:“我要水。”馬小栓把罐遞給她。柳芬說:“我要吃。”馬小栓從筐底摳出半塊窩窩頭。柳芬說:“我還要……”馬小栓木木地看著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麼。頭上樹枝“咔”的一響,沒等兩口子回過神,一團東西嘭地落在了藤筐裡:是一個烏黑的女孩兒。
女孩兒大概是父母捨命把她託上樹去的,樣兒四五歲,全身沒裹一塊布,太陽曬得臉、嘴都裂了口,卻全無一點驚恐相,不哭不鬧,只瞪眼看著馬小栓和柳芬。馬小栓耷了眼皮不說話,柳芬伸手把女孩兒抱起來,叫了聲:“俺可憐的兒……”女孩兒清清楚楚地,應了一聲:“娘。”
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裡,隨手提著走,還給她取名叫筐兒。走了好多日子後,看著像是出了黃泛區,筐兒卻咳嗽、發燒了,一身火炭般的燙,上吐下瀉,翻白眼,兩口子束手無策。拖到前邊一個荒涼小鎮上,馬小栓去草藥鋪揀了副藥,卻掏不出一個銅子兒來。老掌櫃見他急得滿頭大汗,問了緣由、來歷,還抓過他的手摸了半晌,說:“救人要緊的。錢嘛,你可以做工來還我,反正看你的樣子,也有的是氣力。”馬小栓吐口氣,千恩萬謝了。藥鋪背後是一座亂七八糟的院子,儲料的倉庫,沒馬的馬棚,輪胎癟了的大車,壘起來的麥草垛,等著劈開的木柴,東一堆西一堆的磚瓦,還有一座倒塌的鐵爐子。西北角的一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