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女孩發現它了。女孩的瞳孔擴張了,臉上的肌肉被風化了,變得石頭一樣僵硬。
小黃有些莫名其妙,正準備向女孩靠近些,女孩卻銳聲尖叫起來:爸爸!爸爸!
這突兀的叫聲使小黃將抬起的前爪放了下去。
遠處傳出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雄渾有力。小黃循聲望去,看見了一個跟女孩顯然是同類、卻比她高大得多的傢伙跑了過來,女孩一面叫爸爸,一面沒命地朝他飛奔。她的同類見女孩並沒出什麼事故,就停下來,蹲下身迎接她。當女孩跑進他的臂彎裡,他問,出什麼事了?
女孩說,狼,那邊有狼!
這話小黃明明白白地聽見了。什麼,我是狼?小黃悲傷極了,它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但它知道自己不是狼。小黃跟人一樣,自己的名字可以忘掉,卻深深地記得敵人的名字。
女孩的同類將她放下來,一手牽著她,一手從地上撿了塊鋒利的石片,抻長脖子,帶著女孩向松林靠近。沒走幾步,他感覺有些不放心,又從塄坎上折下一根青岡棒,與那塊石片同時握在手裡。他走得更小心了,神經繃得更緊了,手臂和脖子上都青筋畢露。
小黃預感到了危險,但它沒有離開。它只是弓著身子,作好了逃走的準備。
在女孩摘糖刺鈴的地方,她的同類發現了小黃。他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扔了青岡棒,只將石片朝小黃扔來。石片打著哨音,旋轉著直奔小黃的腦門心。小黃身子一伏,石頭便從它上方寸許處越過,打得它身後的一棵油松發出砰的一聲響,幾塊粗糙的老皮濺開來。女孩的同類又彎腰撿石頭,小黃轉身就跑,跑出二三十米遠,它停住了,聽見女孩的同類哈哈大笑,邊笑邊說,這狗東西,真靈敏!女孩說,爸爸,你說那是狗東西?女孩的同類說,寶貝,那不是狼,是狗。女孩說,你怎麼知道那是狗呢?狗跟狼不同嘛,狼的尾巴總是拖著的,剛才那傢伙不是,它的尾巴翹起來,還朝我們搖呢,狗朝我們人搖尾巴,它就不會咬你,你也用不著害怕。女孩說,那你為什麼還朝它扔石頭?接下來的話,小黃聽不見了,女孩和她的同類走遠了。他們是朝西邊山上爬去的,看來住在比這更高的地方。
小黃迅速回到原位,望著他們遠去,直到消失在山峁上一棵野枇杷樹的後面。
它靈魂裡那帶光環越浮越高,越來越亮。這次意外的遭遇,讓它收穫了兩個概念:狗和人。
它是狗,而那兩個是人。
對了,我是狗,它想,我不是野豬,也不是狼,可是,那個矮小的人為什麼把我說成狼呢?難道我跟狼長得很相像?難道我和狼都來自同一股血脈?或許是這樣,但我是狗,不是狼!
每一個物種,不管在人的眼裡是多麼卑微的物種,都有自己內在的自豪,正由於此,人類中的智者才說:在螃蟹的眼裡,人直著走路要多蠢有多蠢。小黃也有自己內在的自豪。它現在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跟狼劃清界限,讓它成為一條純粹的狗。
然而,它與狼最鮮明的界限究竟在哪裡呢?
帶著這個問題,小黃怔怔地回了它的家。
那天,它再也沒出去了。它躲在家裡思考那個問題。在人那裡,這個問題可能很簡單,但在狗那裡就太複雜了,小黃根本就思索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它在野外生活,狼也在野外生活,它所要求的食物,大體說來也是狼所要求的,從那個小女孩誤將它當成狼的情形看來,它的長相也跟狼差不多……這種種跡象,都在把它和狼混為一談,可它是狗,它不是狼!它平時躲避著狼群,內心也不屑與狼群為伍,但究竟是哪一點最神聖的東西能將它們區別開來呢?小黃想不清楚。平生第一次刻骨銘心的痛苦降臨到了小黃的頭上。這痛苦太強大了,帶著分裂的力量,把它的孤獨,還有成長的煩惱和憂傷,全都壓下去了。它沒想到清楚了自己的物種卻找不到歸宿的時候,比以前那種混混沌沌的活法還要痛苦萬分。這豈止是痛苦,這簡直就是一種不幸。
夜降下來,小黃很睏倦,但它無法入睡。
風聲也起來了,風從它的洞口跑過,像急著去參加什麼慶典似的。風聲過去,小黃聽到了若隱若現的蒼涼的嗥叫。
是狼!以前,小黃怕狼又看不起狼,卻從沒恨過狼,現在它恨那些傢伙了。它鑽出洞子,想看看那些傢伙以什麼樣的面目出現在夜晚,又是什麼樣的原因引得它們如此嗥叫。
大山肅穆,月光如銀,那些崖垛和枝權,如深海中的礁石和開滿鮮花的珊瑚。小黃循聲望去,看到背後遙遠的山脊上,有許多隻狼站立在明月的光暈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