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眉頭蹙攏,兩眼細眯,不是笑,是進入了一種他自己才明白的境界。
漸漸地,他腦子裡長出一隻鐵錨來,然後長出一根長長的繩索,最後是他那條船。
秦天眉心雖然沒有舒展,眯眼卻漸漸睜開。
他向曾經搭過工地器材棚的堤段望去。
已經沒有什麼標誌,只有幾個最後打進去的木樁,剩下一截在水浪中若隱若現。
突然眉梢一閃,眼裡放出異樣光彩。
篾纜!工棚附近還有一堆篾纜!
他朝兩膝一拍,霍地站起身來。
在水深齊膝的堤面,他大步走去。
篾纜因為繞成圈狀掛在木樁上,所以大水沒有沖走它。
背起這堆百來斤重水淋淋的篾纜,回到船邊,肩膀一斜傾到地上。
這時,那一船有黑有白、又活溜溜四處鑽動的鯰魚,讓他心頭一沉!
怎麼辦?放纜釣大魚,你還帶著這船小魚,好像一個女人懷了孩子,要跟別人打架?
可這是一擔新谷!添些雜糧,全家人個把月逃荒的日子就混過去了。
老的小的,一個個面孔,在腦海裡浮沉。
他的眼睛這才緊緊閉住了。
當他撥出一口長氣,心中一切彷彿都已平靜。他看清楚了,這是一船魚,一船普普通通的魚。他幾十年裡,哪隻見過一船魚?那大網在洞庭湖拖一網,多的時候,帶去的三四條漁划子都裝不下,還要用大篾籃盛著,天雨不能曬,送去賣又沒船沒人手,眼睜睜看著就臭了。
吃,一棚子人一天到晚,吃得打哽,能吃下多少?
他瞄見前面有露出梢子在外頭的桑樹和柳樹。他脫下衣褲,潛入水下,幾個來回摘了一大把樹枝,將粗的豎插,細的橫織,做成一個小圈子。拿著斗笠當畚箕,一笠一笠,迅速將魚倒進樹圈裡。斗笠爛了又用蓑衣。有些還活挪挪的,你在搬這裡,它那邊就眼皮底下搖頭擺尾鑽出柵欄去了。
他立即拾起網,雷急火急撩開,唿啦一傢伙撒過去,把魚連同柵欄一囫圇罩住,這才鬆口氣。跑掉五十斤穀子又如何?
船艙終於搗騰空了。
他用鐵錨的一隻鉤,鉤住船頭固定錨鏈的環樞,用力一蹺,環樞從木板中拔出,又將篾纜一端穿過錨環,一連鎖上幾個死結。從這端開始,把篾纜邊整理邊盤繞在中艙,一邊繞一邊張開兩臂量,將長度記在心裡。最後將篾纜末端從尾艙舵樑上拳頭大小的舵孔穿過,再穿向槳樁孔裡,繞上兩圈,鎖上死結。
這樣,這根一端繫著鐵錨的長竹纜就和漁船死活連在一起了,除非把船拖散架,纜與船是扯不開了。
他左右打量一陣,輕輕吐了個“好”字。
他再去看那條黑背,心想,如果此時已經走了,那就是與我秦天無緣,如果還在,那就生死在此一搏。
這一望去,他吃一驚,也許天色已暗,沒能看見?
他跳下船,躡腳走近廟坪,沿矮牆向缺口看去。它呆呆笨笨的,還在,比剛才沉得略深,僅剩幾指寬一條長影在輕柔拍擊的水浪裡。
你睡著了嗎?養足精神了嗎?好吧。
回到船邊,順著堤岸,將船推至廟坪,拖上堤面。
當他提起錨頭朝斷牆走去時,忽然一想,何不將纜繩纏在斷牆垛上?
他搖搖頭。一段殘年敗月的斷牆,能承受多大力量?何況,世上之力,最大不在硬,而在韌。猶如水,是最韌之物,可水是天地間最無敵的力量。
他聽到自己對自己說:你已經沒有退路。
是呀,沒有退路。人往何處退?只有死才是最後一退。
哼哼,鼻裡薄薄一聲冷笑。
他右手緊握鐵錨,左手輕輕順好源源牽出的篾纜,屏息躡足,在缺口前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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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鋼錨洞穿堅密物質(2)
忽然,響起一個冷峻嚴厲的聲音:你這是幹什麼?
他猛省地抬頭,心靈倏忽間要尋找一個答案。
他的心,就是他的眼。他的眼,就是百里江河。百里江河,就是他從青年到壯年的生命。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究竟做了什麼?除了半飢半飽地養家餬口,他很難從心裡挖出一塊沉甸甸的記憶,或一塊像太陽光一樣閃亮的記憶。
似有似無的回答隨著剛剛吐出的一口長氣,與浩淼煙波融化在一起。
眼光掃過如同漆木的水中黑影,落到鐵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