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體。建立一個螞蟻窩式的社會,並不是他的目標。他採取的方式,是把整體分割成幾個單位,在每個單位中實施鬆散的共同生活。承認私有財產,也分配一定的報酬。如果對自己所屬的單位不滿,還可以調換到別的單位去,甚至還允許自由地脫離‘先驅’。與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腦之類也幾乎從未搞過。採用這樣一種通風狀態良好的自然體制,有助於提高生產效率,這是他在高島塾時學到的。”
在深田的領導下,“先驅”農場的運營順利地上了軌道。但不久,公社鮮明地分裂成了兩派。這樣的分裂,只要是採用深田設計的鬆散的單位制,就在所難免。一派是武鬥派,是以深田從前組建的紅衛兵組織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團。他們只是把農業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預備階段。一邊從事農業一邊潛伏,等時機一到就拿起武器鬧革命——這是他們不容動搖的姿態。
還有一派是穩健派,在反對資本主義體制這一點上,和武鬥派有共通之處,但同政治保持距離,以在自然中過自給自足的共同生活為理想。就人數而言,穩健派在農場內佔多數。武鬥派與穩健派水火不容。平時從事田間勞動時,由於大家目的一致,並不會發生什麼問題,但要在公社的整體運營方針上做出某些決定時,雙方意見總是針鋒相對,常常找不到妥協的餘地,這時就會激烈地大聲爭論。長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時間問題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接受中間立場的餘地越來越狹窄,最終深田也被逼到不得不在兩者間做出抉擇的地步。這時,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日本發動革命的餘地和機會都不存在。況且他本來設想的,只是作為可能性的革命,進一步說就是作為比喻、作為假設的革命。他相信這樣一種反體制的、破壞性的意志的啟用,對一個健全的社會來說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調味料。但他率領的學生要求的,卻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當然也有責任,他趁勢發出令人熱血沸騰的言論,把這種不著邊際的神話灌輸進了學生的大腦。他從來不會告訴他們,說這不過是加了引號的革命。他為人誠實,思維也敏捷,作為學者自然非常優秀,但可惜的是,因為過於能說會道,常常有陶醉於自己的話語的傾向,可以看出他身上還有缺乏深層的內省與證實之處。
就這樣,“先驅”公社兩派分離。穩健派以“先驅”的名字繼續留在最初的村落裡,武鬥派則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個荒村,把那裡當作革命運動的根據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家眷的人一樣,留在了“先驅”。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分離之後重新開始的新公社所需的啟動資金,又是深田不知從哪兒籌來的。分離後,兩個農場仍然維持了表面上的合作關係,有必要的物資交換,產品出於經濟理由也利用了同一條流通渠道。兩個小小的共同體想繼續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幫助的必要。
但“先驅”和分離出去的公社之間的人員往來,不久就在實際上中斷了,因為他們追求的目標實在相差太遠。只是深田和他從前帶來的激進學生在分離後仍然繼續交流。深田深感對他們負有責任。他們本來都是由他組織起來、帶到這山梨縣深山來的,不能因為自己的緣故,就隨便將他們棄之不顧。而且分離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資金來源。
“可以說深田處於一種分裂狀態。”老師說,“他在心底已經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性。但是,他又不能對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著否定他迄今為止的整個人生,等於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錯了。這,他做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強,不允許他這樣做。另外他還擔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學生中引發混亂。在這一階段,深田在某種程度上還擁有控制學生的力量。
“於是,他過著在‘先驅’和分離派公社之間往來的生活。深田擔任‘先驅’的領袖,同時又承擔了武鬥派公社的顧問工作。就是說,一個已經從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卻還要繼續向人們宣傳革命理論。分離派公社成員一邊務農,一邊進行嚴格的軍事訓練和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離了深田的原意,變得越來越激進。這個公社實行徹底的秘密主義,根本不允許外部人士進入。治安警察把主張武裝革命的他們列為要注意的團體,置於疏鬆的監視之下。”
老師再一次凝望著膝部,然後抬起臉。
“‘先驅’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繪里逃離‘先驅’來到我家,是在第二年。並且從那時起,分離派公社開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臉,眯起眼睛。“請等一下。”他說。黎明。這個名字顯然也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