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存在著這樣的事實,即市面上的“傻瓜書籍”汗牛充棟,而購買和閱讀這些書籍的讀者也成千上萬。
但是,讀者並非認為“這是本好書”才去閱讀它的。竊以為,毋寧說他們是抱著一種清醒的態度在閱讀:雖說算不得一本好書,可就算如此,也還是姑且讀讀看吧……
內田我斗膽地預測,由於《麥田》村上春樹譯本的出版,無疑將在今後引發一股各種各樣的“舊作再版”熱潮(事實上,在網上已經有人展開了各種企劃)。或許,不久的將來會湧現出一批年輕的文人吧,他們會提出“我想出版《堂吉訶德》的新譯本”,或是“我要重譯《包法利夫人》”。
如果真能這樣,倒是值得慶幸的。
而我自己就特別希望能夠出版《局外人》的新譯本。我想這樣來閱讀加繆,讓原文中那種風馳電掣般的節奏感躍動在日語中。
購買《麥田》後,得到了作為“贈品”的《出版文摘》。裡面刊登有村上春樹與柴田元幸的對談。村上春樹在對談中說到了至關重要的一點:
說得極端點,對於小說而言,所謂的意義並非那麼重要。毋寧說重要的在於意義與意義如何相互呼應。它就近似於音樂中的“泛音①”,雖然人類的耳朵無法分辨那種泛音,但樂曲中包含著何種泛音,這對於音樂的深度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就如同浸泡在溫泉之中,身體很容易暖和一樣,包含著泛音的聲音會久久地殘留在身體裡。這是一種生理現象。然而,要用語言來解釋為什麼會殘留在身體裡,卻幾近於不可能。而這正是故事這種功能的特徵。美妙的故事能夠滲透人的心靈,並牢牢地存留在那裡,但對於它和並不美妙的故事在功能和構造上有著怎樣的不同,卻是無法用語言來解釋的。
(《出版文摘》2003年2?3月號,出版梓會②)
如果把村上言論中的“小說”置換成“電影”,那麼,便與我在《電影的結構分析》中想要表達的觀點大致無異了。
美妙的故事會“作用於身體”。這是千真萬確的。正因為“故事會直接作用於身體”,所以,我們要“用身體去閱讀故事”。竊以為,無論是三浦雅士③,還是橋本治④,抑或養老孟司⑤,都試圖以不同的措辭來表達與此相同的觀點。可是,除他們之外,試圖用語言來清晰地闡明身體與故事之關係的評論家卻為數不多。
儘管我還尚未開始閱讀《麥田》,但我認為,村上春樹透過這項翻譯工作,必將會給日本的文學(特別是文學批評)帶來強烈的衝擊。
我覺得,這種衝擊絕不會只停留在前衛性、政治意識、愛慾或是文體等層面上,而將會徹底改變讀者閱讀故事時的“態勢”。
村上春樹從事的是“翻譯”。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恍如“偷偷潛入別人房子裡的”體驗。作為同樣以翻譯為職業的人,我不禁感同身受。
這種體驗可以說是一種如同卸下“自己的腦袋”,而將“他人的腦袋”嫁接在自己身體上的感覺。一般人也許會抱著相反的想法,在心中想象的是將自己的腦袋嫁接在他人身體上的景象。
其實並非如此。應該是將他人的腦袋嫁接在自己身體上才對。
因為,用自己的腦袋是無法將他人腦海中發生的事情加以語言化的。不過,自己的身體卻能感知到從他人大腦裡傳出的訊號,即便這種訊號非常微弱。腦袋只能接收“意義”,而身體卻能接收“成為意義之前”的東西。腦袋只能理解“訊號”,而身體卻能聽懂“成為訊號之前的雜音”。
從他人腦袋中傳送過來的,並非有著清晰輪廓的詞語或句子,而是雜音,或者可以說是某種波動。而自己的身體卻接收了這一波動。於是,便會出現與這種波動共振的部分。“某種東西”與這種波動相互干涉,產生顫動,從而開始發出聲響。而這個聲響是發生在自己身體內部的、屬於自身的事件。自己的骨頭、神經及細胞產生顫動,發出共振的聲響。而只要是自己身體所發出的雜音,那就肯定能將其轉換成訊號。
我想,也許這就是翻譯這種工作的本質性結構吧。
將自己的身體嫁接在他人的大腦上,耐心地聆聽身體所發出的“嘈雜聲響”,並將它轉換為自己的大腦也能理解的語言。
譯者的這種態勢與讀者那種坦白開放的閱讀態勢是最為相通的。
在同時代的作家當中,村上春樹是個例外,擁有大量並且長期從事翻譯的體驗。我想,或許是透過翻譯,他已經練就了一種身體的感受性,能夠聽見超越了故事所發出的可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