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到底如何從重重的包圍中殺到莊外,他已經不大記得清楚了,他只記得剛出莊他就精疲力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等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一艘順長江而下的客船中,船外是風景奇麗的巫峽。年輕的大夫依舊一身青衣,持著一卷書坐在船頭,身旁放著一個正在煎藥的小爐,覺察到他清醒,他放下手上的書,轉頭向他輕輕笑了笑。
徐來自問這一生中從來沒有軟弱過,即便是瀕死的時刻,他會流血,但絕不會流淚。然而那一刻看著眼前這個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輕人,他卻驀然紅了眼眶。
身邊就有一位大夫在,他的傷勢自然好的很快,以後幾日乘船順江漂流,他和他多半倚船臨江,煮酒論史,萬重江山不知不覺渡過。
三年前一別之後,他也再見過他兩次,不論偶遇或是相求,每次都是坦蕩相交,興盡而別。
江湖子弟本就灑脫,行走江湖數載,徐來也不是沒有過像這樣第一次相見就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分分合合也是經常。但是今天,舉杯敬向對面的蕭煥,他卻不免悵惘了。
看到徐來的酒敬過來,蕭煥笑笑,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慢慢吟出:“熱血未盡,恩仇未窮,諸侯烽火,萬民蟻蟲,落日煙波葬英雄。”
這一句是他們初次相識之時乘舟下江南,酒酣之後歷數風流人物,徐來脫口吟哦出那段“生為何歡”的詞句後蕭煥的應和之詞。他們都還沒有忘記那天的情景。
徐來微微的恍惚了一陣,“落日煙波葬英雄”,那時他疑惑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詞句,在他們的年紀,不都該是鮮衣怒馬劍弛九州,然而這個在強敵環伺中,一笑之間拋下藥箱投身刀林血海助他的年輕人,卻用淡薄的口氣說著落日和滄桑的英雄。
他們曾是背靠著背禦敵的朋友,然而他卻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眼前的蕭煥依然像三年前一樣淡淡的笑著,彷彿連唇角那一絲笑意掩藏不住的淡漠都沒有變過。
再一次飲盡杯中的美酒,徐來手腕一揚,把手中的酒杯拋入了湖水中。
瓷杯激起一朵浪花,落入幽暗的湖水中,消逝無蹤。
蕭煥看著他酒乾杯拋,笑了笑,低頭看著手中的酒杯,慢慢把它放回桌上:“徐兄是專程來找我喝酒的吧?”
徐來毫不隱瞞:“三日之前我到山西褚家,打爛他們的酒窖偷了這壇酒,今天申時才趕到杭州。”
“三日之前……”蕭煥說了這麼一句,卻笑了起來:“這麼說現在這壇竹葉青,豈不是獨一無二的一罈了?”
徐來長笑:“那是自然,我拿了酒之後就把酒窖中剩餘的酒甕一口氣打了個稀爛。今後一年之內,褚家是再也沒有上品的竹葉青了。”
蕭煥笑:“那我真要謝謝徐兄了,為這獨一無二的一罈酒。”
他們說著,年老的船伕已經又把船靠岸了,他們上船的地方靠近孤山,現在停船的地方是映波橋。
艙中熟睡的蒼蒼好像也覺出船停了,一翻身就摟住了蕭煥的腰,往他懷裡蹭了蹭之後,喃喃的說夢話:“你身上怎麼總是這麼涼,這可不成。”
徐來微怔了一怔,想起來問:“你說過吧,你小時有隱疾。”
蕭煥按住蒼蒼不安分的胳膊,笑笑:“是,就是因為我自小有隱疾,我的那位師長才一定要我學醫術的。”他看著徐來,又笑笑說:“現在已經無礙了。”
徐來點頭,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開口說什麼好。等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看向對面的蕭煥,那句話,終歸還是要說出口的:“蕭兄,就此別過……”
蕭煥卻破天荒地沒有等他說完,就打斷他:“如果到了必須要你我交手的時候,我會竭盡全力。”
徐來一句話說了一半,半張著口,突然就笑了起來,撫掌:“好!我也必當竭盡全力!”
蕭煥一笑,抱起蒼蒼走上堤岸,向徐來點頭示意。
徐來拱手,退回艙中,船槳撥開清澈的湖水,岸邊那個年輕人的影子在昏暗的街燈中越來越遠,徐來卻再也沒有回頭。
三天前,徐來接到無法無天總堂給各地堂主首領的密令,靈碧教將要傾一教之力去追殺一個名叫蕭雲從的人。
眼睛滑過靈碧教最隱秘的紅字密信時,他還希望自己看錯了,但是那三個字寫的異常清晰,淋漓的墨汁,宛如鮮血。
淡金色的美酒依然在爐上翻滾,卻再也沒有人來嘗。
夜寒已重的堤岸上,蕭煥目送那一葉扁舟漸行漸遠,轉身走上回客棧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