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驚了。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待在公寓的房間中我會覺得胸悶氣短,忍不住又跑到外面酗酒去了。但自從巴比妥酸事件以後,我的身體明顯地消瘦了,手腳也變得軟弱無力,畫漫畫稿時也時常偷懶怠工。那時,作為探望費,“比目魚”留給了我一筆錢(“比目魚”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隨即遞給了我那筆錢,就好像是他從自己的荷包裡掏出來的一樣。可事實上這也是老家的哥哥們寄來的錢。這時,我已經不同於當初逃離“比目魚”家時的我了,能夠隱隱約約地看穿“比目魚”那種裝腔作勢的把戲了,所以我也就狡猾地裝出不知內情的樣子,向“比目魚”道了謝。但是,“比目魚”等人幹嘛要棄簡從繁,不直截了當地說出真相呢?其中的緣由我似懂非懂,覺得十分蹊蹺)。我打定主意用那筆錢獨自到南伊豆溫泉去看看。不過,我不屬於那種能夠長時間地繞著溫泉悠閒旅行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無限的悲涼。而我自己與那種透過旅館房間的窗戶眺望山巒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遠,在那裡我既沒有換穿棉和服,也沒有泡溫泉澡,只是跑進外面一家並不乾淨的茶館似的地方,拼命地喝酒,把身體糟蹋得更加孱弱之後才回到了東京。
那是在一場大雪降臨於東京的某個夜晚。我醉醺醺地沿著銀座的背街漫步走著,一邊小聲地反覆哼唱著“這兒離故鄉有幾百裡,這兒離故鄉有幾百裡”。我一邊唱一邊用鞋尖踹開街頭的積雪,突然間我嘔吐了,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見雪地上出現了一面碩大的太陽旗。好一陣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後用雙手捧起那些沒有弄髒的白雪,一面洗臉一面哭了起來。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一個女孩哀婉的歌聲恍若幻聽一般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了過來。不幸。在這個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盡是些不幸之人。即使這麼說也絕非過激之詞。但是,他們的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出抗議,並且,“世間”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可是,我的不幸卻全部源於自己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進行抗議。假如我斗膽結巴著說出了某一句近似於抗議的話,不僅是“比目魚”,甚至連世間的所有人都無疑會因我口出狂言而驚訝無比的。到底我是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剛愎自用”呢?還是與此相反,顯得過於怯懦畏縮呢?這一點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總之,我是罪孽的凝固體,所以,我只能變得越來越不幸,而這是無法阻止和防範的。
《人間失格》手記之三(15)
我站起身來,琢磨著:應該先吃點什麼對症的藥。於是,我走進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就在我與店裡的老闆雙目交匯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就像是被閃光燈照花了眼睛一樣,抬起頭瞪大了雙眼,呆呆地佇立著。但那瞪大的眼睛裡既沒有驚愕的神色,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是流露出一副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滿了渴慕般的表情。啊,她也肯定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不幸的人總是對別人的不幸敏感萬分。正當我如此思忖著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女人是拄著柺杖、顫巍巍地站立著的。我遏制住了朝她飛奔過去的念頭,在她和我面面相覷之時,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於是,從她那雙睜大的眼睛裡也流出了淚水。
僅此而已。我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家藥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讓良子化了杯鹽水給我喝,然後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謊稱是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對自己的吐血(儘管誰也不知道)感到很是不安,於是起身去了那家藥店。這一次我是笑著向老闆娘坦訴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向她諮詢治療方法。
“你必須得戒酒。”
我們就像是親骨肉一般。
“或許是酒精中毒吧。我現在都還想喝酒吶。”
“那可不行。我的丈夫得了肺結核,卻偏要說酒可以殺菌,整天都泡在酒裡,結果是自己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我真是擔心得很。我好害怕,我已經不行了。”
“我這就給你藥。可唯獨酒這一樣東西,你必須得戒掉喲。”
老闆娘(她是一個寡婦,膝下有一個男孩,考上了千葉或是什麼地方的醫科大學,但不久就患上了與父親相同的病,現在正休學住院。家裡還躺著一箇中了風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歲時因患小兒麻痺症,有一隻腳已經徹底不行了)拄著松樹的柺杖,翻箱倒櫃地找出各種藥品來了。
這是造血劑。
這是維生素注射液,而這是注射器。
這是鈣片。這是澱粉酶,可以治療腸胃不好。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