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孃胎裡就聞到硝煙的味道
那一年仲夏的某天清早,肖月月躺在床上痛苦持呻吟著——躲在母腹中的孩子似乎聞到了硝煙的氣味,一陣騷動之後卻遲遲不肯爬出孃胎。家婆李氏進房看了一眼滿頭大汗的兒媳婦,然後端著簸箕走出家門,卻發現斜對門的老爺家一陣忙碌的熱鬧。那個“八”字門口停放著好幾張獨輪車,人們正在往上面搬運東西,情形顯得有些慌亂,惹得楊經文老爺站在門首大聲責罵,並親自取代了大少爺楊傳義的瞎指揮:錢財是身外之物,帶那麼多東西幹什麼?這個、還有這個,都給我拿下來,搬回去!真是的,都是一些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隨之一陣“嘭、嘭、嘭……”的鑼聲在這天早晨的空氣裡震盪著,擴散著,瀰漫開來,憑空增添了一種神秘緊張和惶恐。敲鑼的是村裡護衛隊的白四海。
李氏預感到要出事。前兩天,東家在城裡掌管藥店的大少爺帶著家眷一窩蜂地回到了白馬坡村,連在城裡唸書的二少爺楊傳仁、大小姐楊詩芸也都隨著回來了。那天也是大箱小箱搬運東西,但卻是從外往家裡搬。這天卻倒了個個兒,從家往外搬。難道說又要搬回城裡去?不,不像。看那慌亂的樣子……李氏佝僂著腰站在灰棚旁,瞧著老爺家的人從那個“八”字門裡進進出出,瞧著那些大箱小箱被搬上搬下,心裡直患嘀咕。她想喊一聲老爺,問一問這是怎麼回事,但卻沒敢開口。老爺正光著火呢。再說,東家這般大事兒子楊繼發也沒過去幫忙,老爺肯定要責怪的。可兒子走不開啊,他正守著媳婦月月生崽哩。李氏這麼想著,走近灰棚慌慌地扒了一簸箕草木灰,便“咚咚咚”地邁著一雙大腳返回裡屋。
屋內的景象令李氏直皺眉頭:月月痛苦的呻吟聲從房間傳出來,像大頭蒼蠅似地滿屋盤旋,嗡嗡哼哼的令人心煩意亂;楊繼發蹲在房門口,嘴裡咬著一根色澤和臉色一樣黝黑的竹煙管,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旱菸,一臉愁苦樣;二個孫子一個孫女並排坐在前門的門檻上,一個個破衣爛衫,像一串煮糊了的糖葫蘆。李氏瞧著這個窮酸景兒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瞪著一雙錐子似的目光,對著兒子吼:“你一個大男人守在這裡有什麼用?守在這裡你媳婦就能順利生下來麼?就能減輕她的痛苦麼?生崽哪有不痛的?哼!去,到老爺家看看去。他們正忙著搬家似的,你過去幫幫忙,打聽一下出什麼事了。”
楊繼發看了母親一眼,無可奈何地站立起來。但女人那時強時弱的“哎喲”聲像有無限吸引力,把他的頭牽扯過去。月月仰躺在床上呻吟,一雙瘦骨如柴的手不停地揪扯著身子下面的稻草,鼓樣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左右擺動。房間裡光線很暗。一隻只蜘蛛幽靈似的蟄伏在網心,叵心莫測。楊繼發有些猶豫。
楊繼發說:“娘……”
李氏提高了嗓音:“這裡有我呢!她又不是頭回生崽,哼哼幾句有什麼要緊?看樣子還早著哩。去吧!莫讓老爺反轉來說我們裝聾作啞忘恩負義哩。”
楊繼發只得狠下心來,隔斷了女人的呻吟聲。他把竹煙管撇在布腰帶上,並勒了勒,然後走了出去。
李氏看著兒子出了門,然後迴轉頭來又對著那一排破衣爛衫吼:“ ……你們這些吃白食的,一大早起來就這麼呆頭呆腦地坐著等飯吃?廣田喲,你也是個不懂事的啊!都十六七歲的人了,也跟你老子一樣沒有一點靈性……去吧,帶上厚田一塊去,到港汊裡摸幾條魚蝦來,給你娘補充營養哩。真是的,家裡百樣事情都要我操心。看我老了死了你們這一家子怎辦?還不快去啊!一個個懶似蛇蟲……”
廣田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盯著門外看,已經看了很久了,那個站在“八”字門口石階上的女孩吸引了他。那是老爺家的千金小姐楊詩芸。她穿著一件白底翠花緊身布衫,更顯出勻稱的身段和優美的曲線,臉色紅潤,煞是好看。陳廣田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看見她了。小時候他和龍巴幾個就像大哥哥似的,沒少一塊兒帶著她玩耍,大了卻顯得陌生了。這兩年,小姐一直在縣城唸書,住在城裡,很少回白馬坡村來。她家不僅在村裡有個藥店,在城裡也開有藥店,由她二叔掌管著。好久不見,陳廣田覺得楊小姐比先前越發漂亮洋氣了,他很想過去與她打聲招呼,說說話。但又不敢,只能遠遠地瞧著。這樣瞧著也挺有意思,挺過癮的。
沒有想到愛嘮叨的奶奶卻催他去做事……唉,真掃興!廣田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扭動著肋骨顯現的瘦長的身子,走到門角尋出魚簍,又伸了個懶腰,然後他的手在厚田的頭上摸了一下,說了聲“走!”
十歲的水秀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