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3 / 4)

小說:今生今世 作者:蒂帆

路線其實最危險,此後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裡躲避。洞裡白日幽暗,只聽見外面悶鈍的飛機投彈,我萬念俱寂,似乎面前湧起一朵蓮花,它是歷史的無盡燈。隨後警報解除,我出來到漢陽江皋閒遊,但見晴日田疇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報解除的聲音也與剛才的淒厲大不相同,直是繁華得山鳴谷應。靠近薛家嘴渡頭的小村落有賣酒食的,我進去吃飯,漢水的魚極新鮮。

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什麼是苦,什麼是喜,什麼是本色,什麼是繁華,又什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天目山有個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裡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記曹操為縣令,懸五色棒於門,專打強豪,今世要開太平,真亦要有這樣的峻烈。

戒定真香

《莊子》裡寫幾個形骸有殘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鐵柺那樣的醜怪,亦可與年輕漂亮的韓湘子、何仙姑同列為八仙的,但亂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學問亦於身不親,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來,我倒成了個落落難合的人了。

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沒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譴責,我亦怕這是我行動的條件不具。但與現在的賢達們,實在亦沒有什麼好弄頭。即古來志存天下,開基創業之主,亦是與市井之徒,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人們共舉大事,而縉紳先生則於他們完全無用。他們不得於儕輩,但是能與天下人為知己。我不如他們,寧是因我對儕輩尚戀戀多有顧惜。

《大楚報》便也是排字鑄字印刷的工人、小編輯、小事務員等與我彼此相安,不費心機,他們之中雖有笨的壞的調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樂。我對他們,還比對沈啟無、關永吉、潘龍潛更有個朋友之意。沈、關、潘三人是我帶來,一個當副社長,一個當總編輯,一個當撰述主任,對這三人是我也愛才,而他們也敬我憚我,但總不得投機。

潘龍潛不過三十年紀,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愛,且又細緻,又活潑,本性也誠實,做事也還施展得開。但他必要做個非凡的人,不知從那裡學來了Cynical。我與他說,你就不要學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發現,我說你只好比一隻小雞在院子裡啄草覓食,忽然瞥見一條青蟲或什麼了,側起頭唧唧叫,兀自驚疑不已。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得來的東西,他總想從我面前避開。

關永吉則是進步分子,但又只是讀了蘇俄的小說,因他原是個忠厚人,就當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一樁事上他手,他就渾身緊張。他又要出週刊,又要出叢書,又要領導編輯部同人,又要發展報館的社會服務,加上空襲,更使他氣急敗壞。連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編輯部走不開,延期又延期。我與他說,你把什麼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驚奇》,編輯部已被你殺得人仰馬翻了,你還不夠。從今起只許你聽令,不許你再貪多造作!他雖然知道被我這樣說了就要當心,但是他不能靜,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什麼都沒有。

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做詩,原與廢名、俞平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都成了一種沈湎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

我與啟無初來時未帶冬衣,不知漢口大冷,頭幾天《大楚報》尚未接收,一個朋友送來五萬元,我先給啟無做了一件絲棉袍子,剛好如數。每日渡漢水,在漢陽堤岸上走時,啟無盡埋怨絲棉袍子不夠熱,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聽他念誦得多了,因道:“我還只穿夾衣,你可是問亦不問一聲。”又行李搬來漢陽,一隻皮箱我與池田替換拎,啟無竟能安然,我拎了幾段路氣起來,說:“這箱子裡多是你的東西,你也拎!”他只得拎了。

漢陽縣長張人駿為我們在縣立醫院清出樓下兩個大房間,我與啟無永吉龍潛四人居住,每日渡漢水去《大楚報》,早出晚歸。啟無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尋找溫暖,深更提燈籠回來,作詩有云“大江隔斷人語”,與他前時的塞外詩“五百年有王者興”,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愛冗談,他說我是個難親近的人。報館營業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給他在漢口德明飯店開有個房間,下班後他與永吉就去那裡納福,自有那營業主任來趨候,總是有情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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