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有老媽替我打下的精湛幼功,有三千卷的經史和江湖。
因為是周圍唯一的讀書人,我從小就被派作各種奇怪的用途。我三歲那年,計程車蔣七娶妻。蔣爺爺和蔣奶奶希望蔣七能生一個象我一樣表情憂鬱、喜歡讀書的兒子,就央求老媽,讓我在蔣七圓房的時候,睡在他們的被窩。因為時代久遠,我對這件事情的記憶,破碎而模糊。被子很大很厚,蔣七酒氣沖天,昏睡不醒。蔣七的女人發出熟桂花似的甜香味道,努力嘗試推醒蔣七,彷彿他忘記了一些事情沒有完成,但是蔣七鼾聲如雷。那個女人有著纖細而柔軟的手指,她的手指在我身上長久地劃過,陰冷而溼潤,象是蝸牛帶著粘液緩緩爬行。蔣奶奶很老了,夏天很熱的時候,拿了蒲扇,放了馬紮,坐在院子裡,她從不穿胸罩,雙奶拖墜到褲腰帶。蔣奶奶說,特別小的小姑娘和特別老的老女人都應該不戴胸罩,否則就是影響發育或是自作多情。蔣奶奶見到我就唸叨:“秋秋,秋秋會當一個大大的官。”蔣爺爺思考問題更加全面,他小時候常聽書,見了我就說:“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拿了筆桿,屁也不是。”蔣爺爺在這個世界還沒有變得太奇怪之前死去了,我被請去拿筆桿,寫輓聯,我的行楷寫得骨感周正,神似董其昌。之後,每一年蔣爺爺的忌日,入了夜,蔣奶奶都要到街頭,找一棵長得亂七八糟的柳樹,一邊罵蔣七的不孝,一邊燒我替蔣爺爺畫的冥錢。我用毛筆在黃宣紙上寫一個一,之後畫一連串的零,最後用靈飛經體註明“冥府銀行發行”。蔣奶奶說我畫的冥錢,燒的時候都起藍火苗,燒光的時候,北風會吹起,說明是真幣,蔣爺爺下一年吃喝不愁了。
在我生命中那個重要的夏天,我天天騎車由南向北,穿過半個北京城,去看望我的初戀。她家有一張巨大無比的蘇式木床,床框上漆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我們在這張床前長久地擁抱,卻沒有一絲一毫興風作浪的慾望。我深刻體會到我們交流中的障礙,並且厭倦了那張巨大的木床。我說,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破舊的小屋子。那裡沒有巨大的木床,我們可以仔細擁抱,繼續做傾心之談。
我選了一天,家裡人都不在。老媽將一批北京果脯運往湖南,臨行前告訴我一句至理名言,我現在仍然奉之為做生意的第一定律:“賤買貴賣就能賺錢。”老爸去海南島試車去了,他們需要對一種軍用吉普進行十萬公里疲勞試驗。哥哥正帶旅遊團,導遊們在酒店裡會有一間房,晚上都不一定回來。姐姐已經在美國了,估計正忙著參加各種舞會,冒充東方美人。
那天,天下小雨,我在二十八路公共汽車垂楊柳車站等待我初戀的到來。王五的西瓜攤就在車站旁邊,他問我,老媽什麼時候從湖南迴來。我說快了,然後誇他的西瓜刀真快,可以充當兇器。他說當然。他誇我字寫得好,特大。讓我幫他在塊破黑板上用粉筆重寫西瓜的價錢:五斤以上三毛五,五斤以下三毛,保熟保甜。我說寫得再大也沒大用,要想來錢快,當街橫刀劫錢財。他說別胡扯了,你等的姑娘來了。我問他怎麼知道。他說他眼睛比我好。我說你也不認識她。他說不用認識,那邊的那個姑娘不是這邊兒的人,和這邊的人不一樣,和我挺象,事兒事兒地撅著嘴,好象丟了錢包,挺憂鬱。
我抬頭,就看見我的初戀向我走過來。她穿了一件粉色的小褂,白色的裙子,黑色的布鞋,頭髮散開,解下來的黑色髮帶鬆鬆地套在左手腕上。看到她的時候,一隻無形的小手敲擊我的心臟,語氣堅定地命令到:“嘆息吧。”我於是長嘆一聲,周圍的楊柳開始依依,雨雪開始霏霏,我伸出手去,她的腰象楊柳一樣纖細而柔軟。
我請我的初戀來到我位於垂楊柳的屋子,這件事情含義深刻。我從來沒有請過任何人到我的房間,從來沒有任何人亂動過房間裡的東西。如果一個我感覺不對的女孩要求我必須在脫下褲子和領她到我房間之間選擇,我會毫不猶豫脫下褲子,在她的面前露出我絕對談不上偉岸的棒棒,而不會開啟我的房門。
我的房間是一隻杯子,屋裡的書和窗外的江湖是杯子的雕飾。我的初戀是一顆石子,坐在我的椅子上,坐在我的杯子裡。小雨不停,我的眼光是水,新書舊書散發出的氣味是水,窗外小販的叫賣聲是水,屋裡的燈光是水,屋外的天光是水,我的懷抱是水,我的初戀浸泡在我的杯子裡,浸泡在我的水裡。她一聲不響,清冷孤寂而內心狂野,等待溶化,融化,熔化,彷彿一顆清冷孤寂而內心狂野的鑽石,等待象一塊普通木炭一樣燃燒。這需要多少年啊?我想我的水沒有溫度,我的懷抱不夠溫暖。
“要不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