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薩寧的最高敬意;在餐桌上,他把女士們撇在一邊,莊嚴而果決地把菜先端給薩寧;打牌的時候讓他得分,不使他吃虧;發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議論,說什麼俄羅斯人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勇敢和最果斷的民族!
“嗨,你這個老戲子啊!”薩寧心裡自忖。
然而他感到奇怪與其說是因為路塞裡太太的情緒突變,倒不如說是因為她女兒對他的態度。她不像在有意迴避他,相反,始終和他保持不遠的距離坐著,仔細聽他說話,看著他;但是她決沒有同他說話的意思,而且只要他對她一開口,她就悄悄地站起來,不聲不響地走開一會兒。過後又走回來,重新在某個角落裡坐下來——聲色不動地坐著,若有所思和困惑莫解地……樣子比任何時候都納悶。來諾拉太太也發現了她的非常舉止,問了她兩次:“怎麼啦?”
“沒什麼,”傑瑪回答,“你曉得我常這樣的。”
“那倒是。”母親贊同她說。
這冗長的一天就此過去,既不熱烈也不冷清——既不快樂又不乏味。假如傑瑪的表現是另一番樣子——那麼薩寧……誰能知道呢?或許他會情不自禁地自我表現一番,或者在面臨可能的、也許是永久的別離之時,他會完全沉溺於離情別緒之中……但是他連同傑瑪說一次話的機會也沒有,所以只好在晚茶前的一刻鐘在鋼琴上彈了幾支悽婉的曲子。
愛你兒回來得很遲。為避免被問及克留別爾先生,他一轉眼就溜之夭夭了。該是薩寧告辭的時候了。他起身向傑瑪告辭。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奧涅金》裡連斯基和奧爾迦的分別。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試圖正面看她一眼——然而她轉過臉去,掙脫了自己的手指。
……
二十
他走下臺階時,已經是繁星滿天。這些星星真是數不勝數——大的小的、黃的、紅的、藍的、白的!它們分秒不停地閃爍著,密密麻麻,爭相變幻自己的五光十色。天空沒有月亮。然而在這半暗不明、無形無影的昏黃之中,雖無月光,每一樣東西卻依然歷歷可見。薩寧無意馬上回住地……他一直走到街盡頭;他覺察到自己有一種需求,要在潔淨的空氣裡往復徘徊。他於是又折回來——可是還沒有走到路塞裡糖果店所在的那間房子前面,那裡一扇臨街的窗子忽然砰地一下開啟了——在黑洞洞的方窗框裡(房間裡沒有點燈)顯現出一個女性的身影——於是他聽見有人呼喚他:
“德米特里先生!”①
① 原文為法文。
他立即向窗戶撲過去……是傑瑪!
“德米特里先生!”她用謹慎的聲音說,“今天整整一天,我一直想給您一件東西……可是拿不定主意;想不到現在會重新見到您,所以我想這大概是命裡有數……”
傑瑪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她未能繼續下去: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情就在此刻發生了。
突然,在這萬簌無聲的沉寂之中,從那萬里無雲的夜空,一陣狂風席捲而來,直吹得大地也彷彿在腳底下動盪起來,嘉微的星光顫動著隱沒下去,連空氣也被捲成一團。旋風,不是寒冷的,而是溫熱的幾乎是燥熱的旋風襲擊著樹木、房頂、窗戶和街道;它一下子吹落了薩寧的帽子,並把傑瑪的鬈髮吹起來打轉轉。薩寧的頭部齊窗臺一樣高;他不由得緊緊貼住了窗臺——這時傑瑪用雙手抓住他的兩肩,用胸脯護住了他的頭部。喧譁聲、呼嘯聲和轟鳴聲延續了大約一分來鍾……平地而起的旋風宛若巨大的鳥群疾馳而去……一切復歸於萬籟俱寂。
薩寧微微抬起頭來,看到自己的頭頂上竟是如此美妙、驚慌、激動的一張臉龐,如此巨大、惶恐、華美的一雙眼睛——他看見的竟是如此美麗的少女,於是他的心屏息不跳了,他把嘴唇緊緊地貼在垂到他胸際的鬈髮上,——只會說:
“哦,傑瑪!”
“剛才是怎麼回事?閃電嗎?”她問,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也不把自己裸露的雙手從他的肩頭收回。
“傑瑪!”他又重複說。
她嘆了口氣,回過頭去,向房間裡看了一眼,急速地從身後拿出那朵已經枯萎了的玫瑰扔給了薩寧。
“我想把這朵花給您……”
他認得出是昨天他奪回來的那朵玫瑰……
然而窗戶已經砰然合上,而在漆黑的玻璃後面已經既看不見什麼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再隱現出來。
薩寧沒有戴帽子,回到家裡……他甚至沒有發覺自己丟了帽子。
……
二十一
他直至凌晨方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