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目光嚴厲地掃視了唐行健一眼,說,坐。
老爺子就是老爺子,就一個字。唐行健更加不安,還是他媽媽放下保溫盒的雞湯。把旁邊的椅子向唐行健方向推了一下。她自己坐在床邊。
唐行健把椅子往後拖了些,保持和老爺子的距離。說,爸,你沒事吧?
問完這話,唐行健就在心裡責怪自己。這不廢話嗎。
他媽媽用手帕仔細擦拭著老爺子唇角的雞湯汁。老爺子這才把目光落到唐行健身上。從頭到腳,許久。唐行健覺得老爺子眼光如刷子般把自己渾身上下刷了一遍。
嗯。抱孫子前,還不會死的。老爺子說,看唐行健的目光裡多了層柔和。
唐行健心頭熱流。他說,爸,我不爭氣呀。
嗯,這話怎麼說。老爺子用詫異的目光看他。
當年高考,我沒有考好應該去復讀的。唐行健話說出口,心裡奇怪地要命。自己來看老爺子還是認罪來了,這可不像我唐行健一貫的做派。
這話不對。老爺子搖頭。
唐行健跟個篩子似的不停點頭,說,是呀、是呀。咦,怎麼不對?
現在這個大學嘛,不上也成。擴招的,學生都跑到長安縣去上學了。成何體統,如何建百年校區。老爺子不齒地嘆氣,又說:你們不是都用視窗嘛,那個比爾蓋茨就沒有讀完大學,還有打檯球的丁俊暉,在英國,不也挺有出息的。不過丁俊暉也去復旦讀大學了——
老爺子的話出乎尋常的溫和,這可不是老爺子一貫的做派。唐行健有些奇怪,不敢去反駁老爺子。他媽媽在旁邊頻頻微笑,看看老爺子。又看看唐行健。這兩個她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唐行健的媽媽是教中國古代建築史的。她多年來一直低調,守護在唐行健他父親身邊。即便在唐行健和父親搞翻這些年,她一直默默傳遞著資訊。維繫著那根微弱的紐帶。
對了,你那個腳踏車鋪,現在生意還好嗎?
不是腳踏車鋪。老唐,是單車店。他媽媽糾正著。
我看差不多。老爺子眼光看著窗外的丁香花。
女朋友,怎麼樣了。那個小梅不合適。你的氣質好,做事還算有分寸。總要找個合適的。老爺子轉過頭說。
唐行健說,有,不,沒有。他頭上冒著汗。
有還是沒有?老爺子有些不耐煩。對唐行健他媽媽說,雞湯今天后味有點鹹。
沒有。唐行健低低地說。
老爺子有些失望,沉默片刻說,沒有也好。差不多找個合適就好。像我和你媽這麼多年的相濡以沫,也不容易。
是,爸爸。唐行健腦子裡想著阿童。早上出門前,喝了阿童攪拌的番茄、蔬菜汁。那個壓汁機是小梅買的,放在櫥櫃上面許久沒有用。阿童仔細清掃了機器,還為他煎了單面嫩嫩的雞蛋。
當年爸爸對你嚴格了點。不過,總算有好處的。老爺子說,我聽三樓的小張家說,你的腳踏車鋪在城裡算有名氣的。你爺爺那時是私營業主,現在你作生意也算有家族的影子了。榮毅仁不是也當過國家副主席嘛。
唐行健怔怔看著父親,他臉上的老年斑,他眼底微弱的光。唐行健小時候,他爹曾把他放在脖子上。僅限於在家裡的小閣樓。當唐行健上到三年級,父親的眼光便一天天嚴厲有加。直到自己高考落榜,直到不願意在圖書館分揀資訊。兩人不可避免地爆發戰爭。父親老了,有一天唐行健也會這般衰老。自己還有精力和後代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嗎?
老爺子看了眼唐行健的手提袋。說,你帶什麼東西給我。他眼裡滿是好奇。
唐行健開啟紙袋。把給老爺子帶的東西取出來,擺在床上。鐵觀音、菸斗、菸絲、榨絲綢襯衫。
嗯,老爺子把玩著菸斗,說:不錯。知道爹喜歡這個——
唐行健沒有聽明白。他媽媽補充說,你爸原先在*前是抽菸斗的。後來有人說電影上資產階級託派也抽菸鬥。你爸就停抽了,一停就是三十多年呀。
老爺子已在迫不及待地嘗試往菸斗裡塞菸絲。唐行健幫著他爹裝好菸絲。用打火機點著。老爺子輕輕地抽了一口,閉著眼睛半響說,好呀,好呀。味道芬芳。你小子現在懂事了,知道給爸挑禮物了。鐵觀音我喝的最早,五幾年,經過安溪。縣政府的送鐵觀音,盒子現在還在箱子底壓著。
把唐行健送到醫院大門口,母親突然說。行健,你還一個人住嗎?乾脆搬回來住一段吧。我們就你一個兒子。三室一廳的房子,太空曠。你爸晚上偶爾也熬夜看球,搭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