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讀到一句讓人終生不忘的話:若知朝中事,去問鄉下人。放在過去,這樣的話是不用多作解釋的。可惜再提起這話時已是現在了。大批大批的人被現代化迷霧麻木了自己的思維,忘了鄉土的遙遠足以使人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和高眺。也忘了鄉土的平淡,可以排遣阻礙自己認知與批判的濫欲。在一個人的寫作中,我舞著銳利的筆尖放肆地問過別人。時間上雖然是過去,要問的道理卻是現今的。同樣,也一遍遍地用詰問為難自己。即便是蝸居在整日喧囂的都市裡,我還是想聽到有鞭子閃擊而來,在頭頂陣陣作響。
心有結菩薩敲(2)
這是生活所決定。在過去,生活就是如此神秘地向我訴說著,能不能聽懂完全在於自身造化。現在和將來,生活繼續是這樣。
有時候真是想不通自己在寫作中怎麼會迷上鄉土。關於鄉土最早是從魯迅先生那裡聽來的,不過這個概念過去一直是一個關於別人的有意味的東西。只是近兩年才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在大都市裡蝸居一陣、漂泊一陣、行走一陣以後,才確確實實認識到鄉土之屬於自己和自己之屬於鄉土已是一種血肉關係。因此,我急於想搞清楚鄉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它屬於一個人時,那價值到底有多大?
我讓靈魂在魯迅先生的思想火焰中作了一番洗禮,又拎著良知在茅盾先生的字裡行間懷想許久,然後再來到廢名的黃梅鄉村作了一番朝覲,最後又跋涉到沈從文的湘西十萬大山,驗證天下鄉土是否存在著共鳴。我的思緒尚未踏上歸途就抑制不住地高聲訴說著它的發現:鄉土並不真正屬於鄉土中人,它的真正主人是那些遠離鄉土的城裡的讀書人。鄉土是一杯釀製多年的陳酒,捨不得一口飲了它,唯恐難再,便用鼻子嗅,越嗅越覺得難以忘懷,難以開懷。於是鄉土就成了離鄉人的難解情結。隱著鄉情的苦難也好,隱著苦難的鄉情也好,那份眷戀,那份不捨,那份痛也揪心、愛也揪心的感覺與感慨,總是如醍醐灌頂,讓人酣暢淋漓之後,視鄉土為迷離中的又一家園。傾聽前輩先生在鄉土中那份深情的訴說,我一次次激烈地感受到鄉土的無可替代,鄉土永遠是學問的靈感源頭。鄉土是靈魂的棲息地,失去鄉土,我等將是精神分裂之人。
身為鄉土,沒有什麼能比它承載更多的明麗與陰暗、痛苦與歡樂,也沒有什麼比它更能表現歷史的軟弱無能,還有文化的暴力傾向。鄉土對於一個時期的人文貢獻是城市永遠也無法與之相比的,哪怕有人存心用時尚文明的符號來排斥鄉土、消減鄉土,甚至在潛意識裡試圖用這類時尚來取代鄉土。鄉土在他們那裡已成了一種醜陋、落後和愚昧的符號。彷彿*、私慾和暴力可以憑著他們的想象力在鄉土中自由發揮。處在偽寫作狀態中的鄉土,無奈地變成了他們演習胸中大軍的校場,鄉土的真實已是次要的,關鍵是自己的主觀抽象和形而上,是否已具備一種偉大人物的氣派,那種瞄準哲學和歷史的話語,以及作為鄉土的批判者的口氣與手勢,還有故事情節的奇觀性,是否被時尚文明所樂於消費,以及被洋人們所嗜好並賜以大獎。
真實的鄉土深情依舊、厚朴依舊。曾經由城市來到鄉土中的人與被鄉土乳養大後進入城市的人,不知為何一下子生出那古怪的念頭,以鄉土是一種應該無條件接受批判、無條件接受憤怒、無條件享受向現代文明投降待遇的唾棄之物。
鄉土的龐大、複雜和深厚,自有它的永不衰竭的活力。鄉土是一種肥沃,鄉土是一種富饒。鄉土永遠不是虛擬的情感,更不是一些人出於某些需要而合謀出來的代名詞。鄉土是實實在在的,是有血有肉的,是用一根漫長的經絡將天下萬物聯結在一起的疼痛與喜悅。甚至還是生死之間那將生命放飛了,或者是收了回來的風箏之線。
家裡有位親戚,如今在南京一所軍隊醫院裡當總工程師。少年時代,因為貪玩,小學六年級開學不久,他就輟學回家,牽著一頭牛上山放牧。秋天一來,到處聞得著糧食的釅香,躺在草地上,舌頭一伸,就能嚐到那些長在山野間紅彤彤的、金燦燦的野生果實的甜酸滋味。本以為日子會過得無憂無慮,快活如天上神仙,沒想到趕上了那場後來說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實際上全是人禍,與老天爺毫不相干的大饑荒,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飢餓像個魔鬼,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咀嚼著浸泡在焦黃苦水中的腸胃。某一天,他聽說,縣裡有政策,在校學生每天供應一碗米飯。他將牛繩一丟,拿上一隻碗就往學校走去。回到學校他還不想上課,只在外面看著食堂的炊煙一點點地變成米飯的噴香。第一次,他沒有吃上想吃的米飯,因為有決定權的小學校長到縣裡開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