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3 / 4)

小說:古船 作者:換裁判

我當時隔著窗欞往外看,我一點也不騙你哥哥,我不停地在心裡詛咒在心裡罵。可我一句老多多他們也沒有罵,我罵了自己的祖宗!我罵他們瞎了眼在蘆青河邊開起了粉絲廠,讓後來的一輩又一輩人活不了又死不了。我長大了,我想象別人一樣有自己的老婆,可是沒有人敢跟咱老隋家的人。哥哥呀,你是結過婚的人,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沒人可憐這些,也沒人替我們想過這些。他們只看到我們還活著,就沒人想一想我們是怎麼活的……哥哥!你看!你看哪!”見素滿臉紅漲地嚷著,扔了菸斗,拋開枕頭,又用兩手在被子間扒著。他扒出了一個紅皮小本子,從裡面抖落了幾位姑娘的照片──她們都是鎮上的,都已經出嫁了。“你看到了吧!她們都愛過我、和我好過,到頭來都被家裡人攔住了。因為我是老隋家的人哪!她們一個一個嫁走了,有一個嫁到南山裡,被男人吊在樑上……我一個也忘不了,我每夜都看她們的照片,夢裡和她們在一起……”抱朴手捧著這些照片,看著她們在掌上抖動、抖動,最後散落下來。

抱朴抱住了弟弟,緊貼著他的臉,兩個人的淚珠一起滾動。抱朴嘴唇抖動著,不住地安慰弟弟,但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卻一點也不知道:

“見素,我全聽見,我全能明白。我不該來使你難受。可我像你一樣忍不住。我知道你說對了,你把老隋家的心裡話說出來了。可是你到底年輕,你還年輕。你只說對了一多半。你還不知道有另一種情況,就是說,老隋家的人還會因為另一種情況去折磨自己。那也許更苦哩,見素,那也許更苦。我現在就遇到了這種情況,就是這樣……”

抱朴的手不斷在弟弟的背上拍打著,兩個人慢慢都安靜下來了。他們又坐在了炕上。見素狠狠地抹去淚水,低著頭去尋找菸斗。他燃上一鍋煙吸著,盯著窗外無邊的夜色,聲音低低地說道:“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輩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爸爸規矩了一輩子,最後算帳累死了。咱倆給關在書房裡,你練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關在書房裡。你教我念『仁義』,我重複一聲『仁義』!你教我寫『愛人』我一筆一畫寫下『愛人』……”抱朴聽著弟弟的話,一聲不響,頭顱低低地垂著。他眼前又出現了燃燒著的老宅正屋,看見了紅色的火蛇球成一團,從屋簷上掉下來,四散爬去。正屋完全燒起來了,後母在炕上滾動……抱朴垂著頭,猛地抬起來。他忽然心底湧起了一陣衝動,要跟弟弟講一講茴子──見素的生身母親是怎麼死的。但他咬了咬牙,終於剋制下來。

這一夜,他們就這樣捱到了窗戶變亮。

河邊,老磨嗚隆嗚隆地轉著。抱朴懷抱著滑溜溜的木勺,一動不動地坐在最大的一個磨屋裡。他每天這樣坐上十二個鐘點,再由一個老頭子把他換回去。看老磨都是老頭子做的事情,這個方木凳幾十年被老頭子們坐下來,還很結實。給老隋家看了一輩子老磨的那個老人見隋迎之死了,說一聲“我也去了”,就死在了這個方木凳上。老磨屋全由青石壘成,像些古城堡一樣踞在河邊上,迎接了一輩又一輩人。牛蹄踩不到的地方是青苔,青苔新舊交錯,有點像巨獸身上明明暗暗的毛斑。老頭子死了;還有一個老粉匠師傅因為“倒缸”吊死在裡面,老磨屋都一聲不吭。它們彷彿是窪狸鎮的一個個深邃而博大的心靈。在最苦難的日子裡,總有人跑到老磨屋這兒做點什麼。土改複查那幾年,有人要閤家逃離窪狸鎮,走前偷偷跪在這兒磕頭。還鄉團把四十二個男男女女活埋在一個紅薯窖裡,有人就在這兒燒紙。老磨屋一聲不吭。它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洞,一個眼睛。看磨人透過它的眼睛去遙望田野和河灘。抱朴每天從這個小窗洞上看出去,第一眼望到的就是那棵被巨雷劈掉的大臭椿樹。如今它是隻剩下一截樹幹了。當時鎮上人都去研究它的毀滅。人們熱鬧過了,抱朴一個人才去端詳它。他黑著臉看著它的破敗相,心情壓抑。約摸兩個人才能摟抱過來的樹幹被半腰斬斷,雪白的木心像折了的骨頭。它的繁茂的樹冠前不久還蔭護一片泥土,噴吐著水氣,而今被撕成了碎片。木心邊緣凝結著黑紫色的液汁,那是它被雷火炙糊了的血液。一股奇怪的氣味從它身上散發出來,抱朴知道這是死亡的氣味兒。雷電是宇宙的槍彈,它怎麼單單擊中了臭椿樹、又怎麼單單選擇了那個夜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抱朴彎腰收拾起一些臭椿的殘片,回到他的老磨屋了。河灘上那一溜兒古堡似的廢棄的磨屋,都是粉絲工業最興盛的年頭裡留下的。其中不少磨屋,在他幼小的時候還隆隆作響。父親死在紅高粱田裡之後,老磨屋就相繼破敗死亡,只留下最大的幾個。至於磨屋為什麼都蓋在河邊上,那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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