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架邊上,很多的人圍成了一個圓圈,中間有人呼喊著什麼。小累累終於掙脫了母親的手,在人縫裡沒命地擠起來。抱朴不假思索地跟上他往前擠。擠透了一圈兒人,看清了中間的空場。那裡有長長短短的鐵管,探礦隊的人都戴了柳條帽子活動著,隋不召也夾在其中。抱朴在人圈兒邊上站住了,小累累卻站到了離鐵管子很近的地方。這時隋不召與幾個人敲敲打打,從一個粗鐵管裡取出一塊黑東西,又用手掰成幾片。正這時小累累的身體搖晃了幾下,然後箭一般衝上前去,敏捷地一跳,把隋不召舉起的片片搶到了手裡,向人群大聲呼喊:
“媽媽,這是煤──!”
所有人都有些驚訝,想不到由這個小孩子最先辨認出來。這時小葵走出人群,抱住孩子,取下小累累手裡的東西,還給了隋不召。人們同時都看到了她眼裡閃著淚。大家小聲兒議論起來,說她一定是看到煤就想起了兆路了,兆路就是被煤壓在地底下的。小累累也真不愧是李兆路留下的苗苗,一眼就能認出那是煤……抱朴一句句聽在耳朵裡,對小累累一眼認出煤來感到震驚。他的心都激動得戰慄了。他一直瞅著小葵和小累累,當母子兩人離去時,他也無心再觀看叔父手裡的煤了。他往回走去。當他走開老遠,最後回頭瞥一眼井架時,看到了史迪新老怪。老怪在離開人群十幾米遠的地方蹲著,悶悶地抽菸。
抱朴轉身尋找小葵和小累累,他們已經沒了蹤影。他這才感到一陣飢餓、一陣疲倦。他艱難地走進院門,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內不安地走動。抱朴這才記起剛才看煤的人群中沒有李知常。小夥子不時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會兒,向著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愛情之火為什麼突然又燃燒起來。小夥子抬起頭來,隋抱朴看到了一張灰暗無光的臉。他真可憐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說:“你該吃飯。你不能老這樣。”知常點點頭,說:“她不開門,不理我。可她愛我,我心裡明白。我要等她出來。”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問:“你幾年前也這樣,這幾年不是停了嗎?”知常搖搖頭:“這種事怎麼停得住。我一天也沒有停,火在我心裡燒著。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個好樣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聽跛四吹笛子,聽李技術員講『星球大戰』,心裡什麼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該做沒做、該做好沒做好。我得快做。變速輪不能停,愛情也不能停。我安裝的電燈到現在還不亮,可窪狸鎮早該燈火通明;我愛上的人連句話也不跟我說,可我們倆從小就該當是一對。事情全給耽誤了,一糟百糟,後悔不疊。抱朴哥,你快來幫幫我吧!”
李知常兩眼跳蕩著火星。抱朴這會兒覺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搖動著他的手臂,說:“你們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會幫你,像幫我自己。”抱朴蹲下來,想了一會對李知常說:“不能這樣──你真心愛她,就不該這樣。她一個人悶在屋裡會生病。你讓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該悄悄離開。你離開吧。”李知常久久地盯著抱朴。抱朴又說了一聲:“你離開吧兄弟。”李知常戀戀不捨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兒,默默地吸菸。他這會兒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來。他暗暗驚訝。他想自己近幾天的焦灼和急切也與大虎的死有關。這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麼緣故,只是覺得有些什麼事情要趕緊去做。做什麼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覺得要趕緊做些什麼。這樣不行,這樣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羨慕的地方在於他的清晰和具體──“變速輪不能停,愛情也不能停!”抱朴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他站起來,用力地拍了一下門。
門開了。妹妹大概剛從曬粉場上回來不久,身上飄散出粉絲的香味兒。她的臉色蒼白,眼窩發暗,安詳地看著走進來的抱朴。“你都聽見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說道。含章點點頭,微微含笑,似乎連一點不快也看不出來。抱朴本來有很多的話,可是這會兒一句也不想說了。他想妹妹愛著知常,那個小夥子絕對言中了。含章無比美麗,像後母茴子一樣。可她慢慢也變得像後母一樣冷酷了。抱朴難受的就是這個。他記得含章從小就溫柔可愛,他無限地羨慕她的純潔和歡快。他希望她永遠這樣,代表整個老隋家的這方面的天性。可是沒有。這真不幸。抱朴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含章笑一笑,同時站了起來。她顯得很輕鬆,秀挺的身子很像母親年輕的時候。她到屋裡走了一會兒,望著窗外,又坐下了。她問:“大哥,你要跟我說什麼?你就說吧。”抱朴要說什麼?他從哪裡說起呢?他讓她去治病、讓她跟李知常好好談一次嗎?這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