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和我把什麼都說透徹了。我們說得那麼多,全說透徹了。我信孩子,我信他自己……”小葵更正道:“小累累說不了幾句話,他不會跟你說多少話。我心裡明白。”抱朴點點頭:“他不說話。可我們用眼神把什麼都說完了。你不知道,有些事就得用眼神去說。我明白他的,他也明白我的。”小葵不做聲了。她想完了,說到這一步,誰還有什麼話可說。她又氣惱,又可憐他。多少年的艾怨和嫉恨全沒了影兒,一股熱流衝撞著她的周身。慢慢她的下巴抖動起來,肩膀也抖動起來。她蹲在那兒,身子不由得向前伏去,兩臂牢牢地摟住了抱朴,嘴裡連連說著:“抱朴,快扔了那些古怪念頭吧,我們搬到一塊兒吧,救救我,也救救你……”抱朴去推她的手臂,粗糙的手掌按在她溫熱的軟乎乎的肩頭上,立刻就不動了。他抱著她,去吻她的頭髮。他的闊大的巴掌按在她高高的乳房上,感受到了那顆心的跳動。小葵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尋找那種熟悉的男人的氣味,忘記了這是在蓖麻林裡。不遠處蘆青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音正傳過來。小葵又享受到一隻大手緩慢而又溫柔的撫摸了。她願這種撫摸一直下去,直到太陽西沉,直到永遠。她不由自主地說道:“……晚上九點,小累累就睡著了。我開啟窗戶──”這會兒她突然感到那隻大手停住了。她驚愕地抬起頭來,見抱朴正低著眉,從蓖麻空隙裡向前望去──遠處的河堤上,高頂街書記李玉明正領一幫人走著,邊走邊指點著河水議論什麼。小葵看著,心裡猛地湧起了一股衝動,她掙脫了他的手臂說:
“站起來,不用遮蓋在蓖麻林裡,站起來!讓鎮上人看看,我們好了,我們早就好了!”
小葵說完吻了他一下,身子挺挺地站了起來。
堤上的人都望見了她。李玉明老遠打著招呼:“摘蓖麻嘛?”小葵點著頭,卻在小聲地、急切地催促抱朴。但抱朴終究沒有站起來。小葵有氣無力地向著遠處應道:“……摘蓖麻。”
淚水悄悄地順著她的兩頰流動起來。……
那一天抱朴沒有站起來,也許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天黑之後,他一個人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老磨屋……當李知常從磨屋裡永遠地牽走了老牛時,他在機器的轟鳴中也還是那麼坐著。在蓖麻林裡,他的冷固多年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來。他知道小葵一如既往地愛著他,並且又一次給了他回到她身邊的機會。他錯過了這個機會。後來他坐在老磨屋裡想的是,那也許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他還在想小累累。小葵的話只是一種安慰,而不是最後的結論。他朦朦朧朧覺得這種結論將來得由他和小累累兩個人去做出。錯過了那個機會,也許是隋抱朴一生都要後悔的事情。後來每逢他走過那片蓖麻林,每逢風雨之夜,他都表現得格外不安。有一次他一個人進入蓖麻林,到以前他和小葵呆過的地方,用手去觸控那些並不存在了的腳印和其它痕跡。在他呼喊小累累來看機器的第二天夜晚,正好是風雨大作。他躺在炕上仍然不能安睡,像被什麼齧咬著。他那麼興奮,那麼想要。在雷電隆隆的爆炸聲裡,他那麼想要。後來他終於從炕上爬起來,站到了院子裡。他首先望了望弟弟的視窗,那是黑的;妹妹的窗子還亮著。他沒有怎麼停留,快步出了院子。他在風雨中奔跑起來,衣服很快淋溼了。雨水真涼,很像冰水,這對於他滾燙的身子是再好也沒有了。雨水順著他的頭髮流著,他睜不開眼睛。恍惚間他已經感到了她的柔軟的小巴掌在摸他的胡茬,她的又小又可憐、輕輕一提就能抱在懷中的身體。他搖搖晃晃地站住了,抬頭望去,老趙家的小巷子黑漆漆的。那個小視窗沒有燈光。他差不多已經聽到了小葵和小累累熟睡的呼吸聲。這個小窗子再也不會對他敞開了。雷聲隆隆,閃電一次又一次把他溼淋淋的身子照亮。有一個巨雷好象就在他的頭頂上炸開了。他把流進嘴角的雨水用力地吐出來,接上又罵起自己來。他把右拳握得緊緊,狠狠地擊在自己的胸脯上,一拳就把這個粗粗的身軀擊倒了。泥水浸著他,他在尖利利的石子上痛苦地扭動。他在雨水裡一直躺了幾個時辰。
抱朴靜靜地坐在老磨屋裡,只偶爾用木勺去運輸帶上撥動幾下。青白色的綠豆汁從地下暗道直接流入粉絲房的沉澱池裡,再沒有人來抬大木桶了。換班的老頭子近來常去張王氏的店裡酗酒,一再延誤接班的時間。老頭子來到老磨屋,連連哈欠,酒氣醺人。抱朴有一次走出來,發覺巷子裡冷冷清清,這樣想著,忽然看見小葵手牽小累累往前走去,理也沒有理他。他躊躇了一下,也跟上了母子兩人。走到城牆下,人變得多了。大家都向田野裡的井架指點著,興奮異常。抱朴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