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脖頸像胳膊那麼細,下巴尖尖地向裡彎去,滿面灰塵。腰弓了,腿也發抖,不說話也要哼哼。可她做手工的技藝已經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了,比如捏泥老虎,她能把它們捏得像自己一樣癟著嘴角,看上去一個個老氣橫秋,心慈面軟。泥老虎越做越大了,最大的有枕頭那麼大,要兩個孩子合夥才能玩得起來。她提出將泥老虎之類擺在“窪狸大商店”的櫃檯上出售,她可以繳代售費。
見素笑嘻嘻地盯著她頸上的灰,並不認真跟她講話。她自己取了貨架上的香菸抽個不停,眼神尖尖地盯住見素的臉。三十五六歲的小夥子,頭髮油黑,臉上有幾點粉刺。這副長臉漂亮,眼神看上去機敏警覺,又透著油氣。不用說這是個姑娘們喜歡的角色。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那是受了家庭的影響,那年頭沒有誰敢嫁給老隋家的這兩個人:他和抱朴。抱朴早年跟老隋家一個打雜的小丫頭結了婚,小丫頭不久害癆病死了,抱朴也就打起光棍來。張王氏知道見素可不像他哥哥那麼老實。她看著他,嘿嘿笑著,露出一口烏黑的短牙齒。見素的臉有些紅,用手推了她一把,讓她有話快說,還說她是個醜老婆子。張王氏從衣兜裡掏出幾個泥老虎放到櫃檯上,見素覺得那虎的臉跟她的臉可真是一模一樣。他笑了。張王氏用手撫摸著他的胳膊、硬實實的胸脯,誇獎說:“真是個壯實孩子。”見素老在笑。張王氏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虎起臉說:“好生跟你老奶奶說話!”見素“嗯”了一聲,不敢笑了。他們盤算起手工產品的本利來,直到點燈時分還在盤算。張王氏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談妥了。
這以後張王氏每天都要到店裡來,在櫃檯上一個一個擺弄她的泥老虎。生意越來越好,不知多少老太太來給家裡的娃娃買泥老虎玩。如果是娃娃們自己來,張王氏就教們新的玩法:讓一群小泥虎攻擊大泥虎,頭顱相撞。不過幾下子小泥虎的頭就破了。娃娃們問怎麼辦?“讓你家奶奶買新的。”張王氏說。買賣漸漸白天做不盡,夜裡還要點上油燈,有一天快半夜了,還有一群老頭子圍坐在酒罈邊,手捏一塊鹹菜喝酒。見素常常伏在櫃檯上睡過去,張王氏就吸足了一口煙,對準他紅潤的嘴唇吹一下。見素覺得張王氏真是一個好幫手,商店的興隆也有她一份功績。張王氏說:“有老虎保佑我們呢。”見素聽了,懷疑地盯著那一溜兒縮著嘴角的泥老虎。張王氏加上一句:“虎是山神。”他們沒事了就天南地北的閒扯,張王氏常常說到隋不召。她一說到這裡就笑,露出黑黑的牙根。她說:“老東西瘦成一把骨頭了,還壞。早些年多少水光溜滑的大姑娘樂得湊付這把骨頭。我也湊付過。老東西從根就沒胖過,不過從根就是把好手。”有一次她還問道:“你知道他怎麼和史迪新老怪結成了仇人嗎?”見素盯著她,好奇地搖著頭。張王氏從貨架上摸了一支菸點上,說起來。
“說到底也就是為了那麼一點點東西。那幾年窪狸鎮比現在還熱鬧,你沒經過。太熱鬧的地方男人沒有一個老實的,你記住我這句話。他們不老實,有點力氣都使到女人身上了,幹正經事倒有氣無力。你叔父他們連一個三十斤的粉坨子也扛不上,小腿絆呀絆呀,噗哧一聲就把粉坨摔成一堆雪。大夥兒那個笑。那些跑船的人一上了碼頭,就跟狼狗差不多,眼睛都是紅的。他們個個樣子嚇人,真和他們好起來倒也沒什麼。你叔父對付人的法兒,有不少就是從跑船的那兒學來的。老隋家就出了這麼一個不學正經的人。不過他也真是為咱鎮上人做了點好事情。怎麼說呢?他從船上弄來一塊黑溜溜的髒東西,又香又臭,聽說是麝香又加進了什麼別的東西。誰家姑娘肚子胖起來,你叔父就把那塊東西拳在掌心裡,對在她的鼻子上。就這麼幾下子,姑娘家嘔洩幾次,也就和原來一樣了。你說這有多麼省心。後來就活該讓史迪新知道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麼假正經,找到你叔父就拚命。你叔父往碼頭上跑,他就在身後窮追。他就跑,他就窮追。”張王氏又點了一支菸。她的煙從鼻孔緩緩地流出來,說道:“他窮追,要不也追不上。不過也是天意,你叔父眼看就要跑到碼頭上了,不巧兩隻小腿就交絆了一下。他跌倒了,史迪新老怪就順手拎起小腿,倒提著一擰。你叔父用沙子揚他,他又是一擰。那時候河灘上的碎石塊比現在多,你叔父頭皮在上面轉動,一會兒就流出血來。他不停地罵,史迪新倒不吱一聲。最後還是史迪新用一塊石頭把你叔父的拳頭砸開,才把那塊東西搶到手。接下去廝打得更兇,兩人身上都是血。史迪新料定了窪狸鎮早早晚晚要毀在這塊黑溜溜的東西上;可是年輕人看著它親哪。你想這場廝打還能不兇!打到後來,史迪新力氣盡了,一揚手把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