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心頭仍不免浮上甜意。他是牢牢記得我要把他的姬妾都用鴆酒毒死投到荷花池裡的戲言罷?
那廂,太子狹長的眼,眯了眯。一直悠閒搖動摺扇的手,停了下來。
“倘使十四叔是怕他日連累了魏姑娘或者如雪,侄兒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拒絕烈姬公主?她是拓撥氏部的公主,即使與我族聯姻,仍可以遵循他們的習俗,將來仍可以另覓良人,不必獨守空閨到白首。十四叔當眾拒絕她,便是公然不給拓撥氏面子,豈非是替自己豎立一個勁敵?不但替自己豎敵,還落人口實,一併失去手中兵權,侄兒不明白如此淺顯道理,十四叔怎會不省得,又怎會犯下這等錯誤?”
事到如今,太子已是開啟天窗說亮話了。
“臣即使今日答應了,娶了那位公主,又如何?不過是逃得過一時。他日,旁人還是可以找出別的藉口,置臣於不忠不孝不義。到時臣便不只落得似今日這般削權圈禁的下場,恐怕會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罪名了。到得彼時,整個拓撥氏都難逃牽連,臣以為,殿下應比任何人都知道。”淵見好聽的聲音,低低述說著血腥的話,竟透出無比的淒涼來。
他們兩人,包括旁聽的我,都知道,那個“旁的人”是誰。
太子垂下眼。“十四叔是責怪侄兒當年的所作所為麼?”
淵見不語良久,才幽幽太息。
“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你我錯生帝王家……”
“……那麼,十四叔是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了?”太子復睜開一雙與淵見似絕的眼。
“殿下,這世上,值得臣執著之事,已不多了。”稍早,那個流露出淡淡哀傷和親情的淵見,在稱謂變化的同時,一併消失在空氣中。
“那——王爺可知道本宮也有要執著之事麼?”顧念叔侄親情的太子,也消失了。這一刻,這個邪魅的男人,已經恢復本來面目——一國儲君。
兩雙相似的眼,四道不悔的眼波,在空中交會,激出電光。
這是兩個心意已決,並且將徹底執行的男人。
“罷了,十四叔,你好自為之……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傷心的冉惟……”話音漸悄,穿天青色便服的太子,徑自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太子離去,整間華屋中,只餘我與淵見。
他靜靜靠在我肩上,不動不語良久。
我也不催他,也不知說什麼好。有時,最好的安慰,不過是無聲地陪伴。
又不知過了多久,淵見輕道:“儺,去睡罷。”
咦?趕我走?
“我先扶你回床上去。”我淡淡說。
撩開重重幔帳,扶著他慢慢走近床邊。
“儺,你不問我麼?”他將半數重量壓在我肩上。
“為什麼?”若是三個月前,我會答說“王爺想說了,自然會說”,可是現在,我知道,他最需要找個人來同他分擔深藏在心底的痛苦無奈。所以,從善如流。
他低低笑了起來,在安臥於床榻後,輕拍身側,示意我陪他。
我也老大不客氣,大被同眠也不是一次了,這個位置,我佔得理直氣壯。
“你可知道皇后今日指給我的,都是什麼人?”他將我的頭,攬近胸膛。
“王公大臣氏部之女。”
“不僅僅如此,這三人的父兄都是最忠心不二的保皇黨,並且,為官正直清廉,為人又謹慎,並不張揚,所以,朝中一干外戚即使有心尋釁滋事,也捉不到把柄錯漏。可是一旦其中任何一人與我聯姻,情況便大大不同。我是兵部尚書,雖不及天下兵馬大元帥,但手中也握有燕雲九州同京城的兵權,不可謂不是外戚黨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羅織罪名,構陷於我。到那時,就是九族同株的下場。”
我“啊”的一聲。好狠毒的連環計,倘使接受指婚,那麼他日就要連累許多無辜;不接受指婚,便順勢將淵見削權圈禁。
“我不怕死。”淵見又擁緊我一些;“然要死得其所。如果,只得我一人被構陷入罪——這滿府上下的人,大不了陪我一死,且有你陪我——而能保全其餘三股保皇勢力,便可由燕雲九州的將士和朝中大臣上書彈劾一力要求置我死罪的人,畢竟我功在朝廷,對皇上忠誠不二。倘使外戚黨從中作梗,彈劾不了了之,那麼燕雲九州就會起兵,到時與京畿裡應外和……”
造反?我抬眸看他。
他悠悠笑了。“不,只是要求皇上廢除崔皇后,剷除外戚,改立襄王爺朱允聰為太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