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漸漸消失,銅鏡中的,又是一張清水臉。
喜雲在一旁捂著嘴笑,大抵是覺得前後反差太大。
“把洗澡水備下你就下去罷,忙了一天,早點休息。”我打發喜雲下去,想好好泡個澡。在這個時代即使不存在溫室效應帶來的全球變暖問題,但炎炎夏日,穿著裡三層外三層的衣服,即使是純天然織物,也難免一身粘膩。按摩浴缸花灑淋浴是想也不要想的,能在頂好的特大桃心木桶裡泡個花瓣澡已經是超級享受。
還沒來得及寬衣解帶跳進浴桶,已經聽見外頭的細微響動和鬼一的出聲質問。
“誰?!”
咦?這麼夜了,什麼人膽敢不經通報便擅闖壽澤院?我放心不下,解開一半的絲絛,又繫了回去,走出內室,繞過外面堂間的屏風,推開門。
果然,月夜中,一名著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悠悠站在淵見門前,鬼一仗劍擋住他的去路。
見自己被攔住了,此人倒也不惱,只是“唰”一聲展開手中的玉骨折扇,輕聲淡笑。
“好忠心的奴才,連本宮的路也敢攔。十四叔手下的,真是不容小覷呢。老五,你說是不是?”聽不出喜怒,只是一徑的幽魅。
暗處裡,傳來一個男子耿直的回應:“是,殿下。”
啊。我暗暗低噫。
來人,竟是去而復返的當朝太子。
只是,稍早他的母后才在眾人面前挑撥了事端,致使皇上當眾削了淵見的實權,何以他又要輕衣簡從夤夜來訪?來當面嘲笑淵見不成?
太子之於淵見,是敵是友,我始終琢磨不透。
“鬼一,退下。”裡頭,傳來淵見淡淡的聲音,沙啞漸消,醇厚如故。“殿下,請進。儺,你也來。”
聽起來精神不錯,我放了一半心,也不理太子閃過幽光、邪肆狹長的眼,老實聽話地走過去。既然被點名了,便光明正大過去旁聽罷。
房中,瀰漫著中藥特有的辛中帶甘的苦味。一張青藤軟榻上,淵見和衣而臥,黑色頭髮披散在月白上衣料上,雙眼微闔,長而濃密的睫毛在頜骨上方投下淡淡陰影,有種頹靡而妖異的美。精緻的鎦金燭臺上,蠟燭火光搖曳不定,映得地上人影也忽長忽短。加之太子幽魅的笑眼,氣氛更是格外詭譎。
“儺,扶我起來。”良久,淵見逸出淺淺嘆息。
我立刻以標準大太監李蓮英的姿勢趨近軟榻,只差沒拍腕子抖袖高呼一聲“喳”。誰教我生生欠了他呢?
扶起淵見,我對古代軟榻不能自如調整靠背角度一事暗自頭疼了一秒,然後,也不管敬不敬的問題了,側坐下來,以自己的肩,做淵見的倚靠。
“其他人都退出壽澤院罷。”淵見淡淡吩咐。
我雖然人在屋裡頭,不能親眼得見,但也曉得,頃刻間,保護此間安全的王府內衛,已經撤了個乾淨,連守在外頭的鬼一魎忠也都退出深寂的一進宅院。
“老五,你也退下。”太子搖著摺扇,也把自己的貼身侍衛遣開。
“殿下深夜前來,臣不客遠迎,還請殿下恕罪。”淵見微笑。
“十四叔,現在只得你我叔侄二人,皇叔還同侄兒這樣客氣,實在太見外了。”太子自動自發替自己覓了張舒適的椅子,坐了進去,一副準備徹夜長談的模樣。
“不知太子夤夜來訪,所為何事?”淵見淡淡迴避了叔侄關係的話題,笑問。
“侄兒有幾事不明,想請教十四叔。”太子倒是全然不介意淵見刻意的規避,始終噙著一抹笑紋。
只是,他的笑,終是透著一股子冷酷的況味。
和淵見果然是三代以內的近親,連表情,都那麼相似。
淵見,在動了殺機時,也是這樣的笑容和冷眼。
雖則好看,我卻不喜歡。
“哦?”淵見彷彿感覺到我心中不樂,抵在軟榻上的手,輕輕覆在我手背上。“殿下請講。臣一定據實以告。”
“侄兒不明白,以十四叔你的作風,怎麼會當眾頂撞母后,抗旨拒婚?母后指給你的姑娘,無論如何,都是上上之選,十四叔任選一人,都是好的。何苦同母後作對?”
我感覺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緊了緊,然後,聽見淵見淺笑的聲音。
“因為臣擔心王府裡的荷花池不夠大。”
啊?饒是鎮定如太子,也不禁為這樣的回答錯愕不已。
而在淵見身後當靠背的我,已經忍笑忍得快要內傷。
算他狠。這麼冷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