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繚亂半生殘,而今都來拋付。莫再回首,弗如雲雨朝同暮。”我伸出另一隻手,遮上他充滿永難抹滅心傷的靈魂之瞳。
忘記了罷,淵見。人生苦短,世事無常。揹負如此沉重心累行行復行行,實在太苦。
他的眼睫毛,掃過我手心,帶來微癢酥麻入骨的奇異感覺。
“二十年前,我來感業寺酬神許願,三個願望裡,實現了一個。剩下未實現的願望,造成莫大遺憾,終我一生,也無法彌補。”他輕聲說,彷彿,緩緩地拉開心中那道記憶的閘門。
我放下手,重又望進他一雙充滿黑暗隱晦的眼,那之中的黑洞,又強大了許多。
“這一生,我救不了最敬愛的嫂娘,救不了同我最親厚的侄兒冉惟,實在枉為男子漢。所以,儺,八年前我發下毒誓,一定會為他們報仇。我要還他們的,不只是公道,還要替他們奪回理應屬於他們千百倍的東西。為此,即使負盡天下人,也在所不惜。”他勾唇而笑,清癯的臉上是一派坦然。那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殘酷微笑。他不隱瞞,亦不掩飾。他,要我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地獄般的世界。
我沉默。報仇!原來,他深心裡一直折磨他的,竟源自於仇恨麼?
“你害怕了嗎,儺?”他仍在微笑,眼神已幽冷森寒。“所有欲阻撓我者,一律殺無赦。”
儺,我將遇神殺神,遇鬼殺鬼。這世上,能救我的人,早已不在。我寧可妄念成魔呵……
他的淺笑,透露無邊殺伐之意。
我回以輕笑,然後伏在他肩頭,把玩他修長乾淨的手指。
“淵見,大仇得報以後,你可會覺得快樂?”
他扣住我的手,與我十指交纏。
“快樂?儺,這世上,還有快樂嗎?”
啊?我被問倒了。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人抽鴉片吸大麻喝咳嗽藥水,覺得直似人間天上,快活賽神仙。看在旁人眼裡,卻無異於自尋死路。
我覺得空氣清新,水土保持良好,次日總可以痛快起床看日出日落,沒災沒病,倘使再有華服美食,那真是快樂賽神仙。
大抵有人聽了,會嗤之以鼻,拿白眼看我,笑我小家敗氣,胸無大志。
奈何我並不十分在意別人拿什麼眼光看我。
我比較在意的是,我不知道怎樣能讓自己的快樂,也成為淵見的快樂。
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最是無奈。
一如父親之於我,一如德妃之於淵見罷。
其實,不是救不了他,而是,淵見早已放棄被拯救。
唉,這算不算是遲來的、少女的煩惱呢?
“快樂在乎人心。”我慢慢道。倘使連他自己都放棄對快樂的追尋,那麼普天之下,還有誰能令他快樂?
“那麼你呢?儺,你的快樂是什麼?”淵見以手頂起我的下顎,直直凝視我,問。
我的快樂?能令我快樂的事不勝列舉,多如天上繁星。雖然能令我苦惱的事其實也並不算少,不過,極細微的點滴,已經可以令我開心一整日。如果一定要我說一項,作為我人生中快樂的極致,那麼……
“瞭解自己,承認自己,實踐自己,不被外物所惑,就是我的快樂。”我忍不住笑開來。我很喜歡自己現在的狀態,即使有人跑來指住我的鼻尖大罵我是妖女,灌輸不三不四的思想給堂堂王爺,我也會笑眯眯應承下來。妖女配魔鬼,多好!天造地設呵……
淵見暗沉的眼裡閃過快絕精光,似恍然,亦似不以為然。
我來不及深究,因為福江送藥膳和素齋進來了。
我估計到會有人找上門來夜襲,卻沒料到,他們來得這樣迅捷,來勢這樣凌厲。
夜深人靜,偌大一座感業寺已經由日間香火鼎盛,變得萬籟俱寂。遠天傳來不知何處的夜梟孤啼,彷彿預示著兇險正在接近。
淵見服過藥膳,在福江伺候他洗漱完畢後,攬緊我的腰,昏昏睡去。
我枕在他臂彎裡,睜大眼睛,睡意全無。
回想到壽王府至今的所見所聞,總覺得淵見由一個病歪歪、不得天寵的遺腹皇子,到殘冷無比、殺人無算的王爺,這中間有太多疑問。以我對他有限的瞭解,實在很難象動畫片裡的少年一樣,神氣無比地伸出手,大聲宣佈:真相只有一個!
恰恰相反,我從來都覺得這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
只是,屬於淵見的真相,又是什麼呢?
我轉過身,望著暗夜裡,他輪廓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