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太說一口軟軟糯糯的蘇州官話,好似嘴裡含著蜜,聽得丁香一愣一愣的。以前只知道吳儂軟語,卻不知道怎麼個軟法,現在見識到了。
白太太人也長得細細軟軟的,難得的是生養了兩個兒子,腰身還顯得苗條,好像風一吹便會搖擺個不停。所以無論什麼時候,她都要坐著靠著,若是站著,一截身子是要扭成幾曲的。
白太太是一大家人住在這裡的,兩個兒子,她的弟弟和弟媳,白先生的一個表弟和表弟媳,還有一個女傭。
白太太的丈夫白先生是江西人,在郊外開一家肥皂廠,是從南昌遷來的。聽白太太說,原來的廠子有那麼那麼大,現在只有這麼這麼小了。白先生和表弟白天夜裡都泡在廠裡,天不亮出門,半夜才回來。工廠開設在郊外山洞裡,不用躲空襲,可以抓緊時間日夜生產。
白太太的弟弟在長沙開一家麵包店,被一把火燒了,也逃到桂林,在後貢門租了個極小的門面,又開起麵包店,還娶一位桂林本地姑娘做妻子。 電子書 分享網站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2)
白太太有時去弟弟的麵包店裡看看,並不到後間烘烤房幫忙,只在前間櫃檯邊坐著。她對人總是笑臉相迎,能招攬不少回頭客,不清楚底細的人都把她認做老闆娘。
白太太的兩個兒子都在上小學,就在丁香的那個學校。兄弟兩個看來遺傳了父親的秉性,都是斯斯文文的,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看見丁香只是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輕手輕腳上樓梯,像貓一樣不發出一點聲響。
白太太是第二任妻子。白先生還有一個女兒白蘭,是前妻生的,參加了廣西學生軍,正在安徽前線。聽白太太的女傭講,人長得很漂亮,只是從小就是男孩子的性格,辦事火雜雜的。她要參加學生軍,白先生不允許,將她反鎖在樓上房裡,她竟然從窗戶逃出來,一去不復返。丁香不禁有些好奇,想著那倔強的冷美人是個什麼樣子的。
白太太的女傭阿蓮是從蘇州帶過來的鄉姑,買菜做飯洗衣,家務活全包,從早忙到晚,難得有一刻清閒。白先生的表弟媳帶著一個半歲的小孩,只能自顧,順便幫些小忙。白太太則是袖手不管的,但是嘴裡可沒閒著,指使這指使那的。阿蓮也是伶牙細齒的,白太太說一句,她可以回兩句。兩人拌起嘴來聲音婉轉起伏,聽不懂蘇州話的人還以為她們是在唱戲對臺詞。
阿蓮睡覺的地方,只是在樓上走廊的盡頭,用薄木板圍起一小塊地盤,小得只能放一張單人床,床是比照她的身材做的,寬一點的人翻不了身,高一點的人伸不直腳。
阿蓮的酬金不高,除了必不可少的支出,剩的錢只夠看一場電影或者看一場戲。這也是她唯一的愛好。如此看來,阿蓮應該是有些怨氣的。而且大凡傭人和主人有衝突,佔理的一般都是傭人,只是主人一般都是不講理的。
阿蓮每天和白太太吵架,受了委屈便四處找人訴苦,有時找丁香,有時拉著挑水的送米的送柴火的嘮叨半天。她訴完苦後,怨氣也就消洩,接著做事,*辭職的事情是絕不會發生的。
白太太秉承了江浙人的精明,每一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雖然家境算得上殷實,但從不亂花錢。
丁香有一次經過白太太弟弟的麵包店,見門口圍了一圈人,過去一看,白太太雙手叉腰面對一群募捐的小學生,一付舌戰群儒的樣子。
抗戰時期,學校裡有學生組成的募捐隊,手裡拿著鋸有小口的竹筒,白天去店鋪,晚上到酒樓,捐來的錢由老師集中起來交給獻金委員會。募捐隊帶著“紅良心”和“黑良心”標誌,你若認捐,便在門口貼上紅良心記號;你若一毛不拔,便貼上黑良心,一來讓人難堪,二來指示下一撥學生依然來找你募捐,磨到你認捐為止。
“哎喲喲……”白太太見越來越多人圍觀,有些火了,說話也大聲起來,“我可是守法公民,國家的捐稅一分沒少,怎麼說我黑良心了?我一家人靠我養活,今天捐明天捐,捐得連飯都吃不起了,只怕抗戰未勝利,我一家人就要餓死了……”
“捐錢是買飛機的,”學生解釋說,“我們的飛機太少,所以天上都是日本鬼子的飛機在橫行……”
“買飛機是政府的事,”白太太打斷學生的話,“政府有印鈔機,嘩啦嘩啦,多印些鈔票就行了,何苦到老百姓家裡刮地皮?”
學生畢竟還小,聽到她的謬論都有些張口結舌。
“鈔票是不能亂印的,”領隊的老師還算有耐心,向她解釋,“而且買飛機要用美元……”。 最好的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