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鳳姐她開口了,她一張嘴,怎麼說呀?她說:“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麼老太太還有不是呢?那麼鳳姐就說出理由來,她說:“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如果我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就有點奇兵突出,賈母先是愣了,怎麼我有什麼錯呢?原來,她就說鳳姐的這個說法,她有一種新鮮感,有一種刺激性,看起來,好像說是賈母的不是,其實她是誇獎賈母會調理人,像鴛鴦這樣的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所以,賈母很快的,她就轉怒為喜,氣也消了,心也開了,空氣也緩解了,又有說有笑的了。
那麼類似這樣的,賈母是長輩,就說,在尊親長輩面前,鳳姐會用這樣一種方式取笑,就是對著大人物,說小家子話。不僅對賈母,比如說,對張道士,張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個人人尊敬的,叫做有職的法官,他有一個職務的。那麼大家見了都是要敬著的。那麼鳳姐見了張道士託了個盤子,她就會取笑,說,你這個老道,你是來化佈施了,就會這樣說。那麼就說,對於薛姨媽,對賈母,她都經常會用這些會躲債,就是說會用一些,好像是對這些尊長說一些失調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是沒有禮貌的,很粗俗的話,而且實際的效果,恰恰會使得對方開心大笑。那麼因為鳳姐的這種笑,總是伴隨著一種新鮮感,和一種刺激性。可見鳳姐的承歡取樂,也是不一般的,跟一般不一樣。那麼王夫人,曾經對於鳳姐的這種說笑,提出過異議。王夫人對賈母說,說:“慣得她這樣,明兒越發無理了。”但是賈母怎麼說?賈母說:“我喜歡這樣。”她說:“在家裡娘兒們原該這樣。”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經的,賈母反而不喜歡。正因為賈母是一個比較開明的,情趣不俗的長輩,才能夠容納,才能夠讚賞鳳姐的這種所謂“放誕”。所以鳳姐的這種承歡取樂,少有一種媚態。你奉承人,你討人喜歡,有的人有一種諂媚相,但是在鳳姐那裡應該說,比較少,不是那麼俗氣。當然,鳳姐為了行權,為了掌握大權,為了固寵,為了要老太太寵她,她巴結、奉承老祖宗的這種功利之心,應該是很清楚的,連小廝興兒都看得清楚,這一點是不能抹煞的。但是鳳姐的巴結、奉承,確實不同庸流,我們剛才舉過了,也不同於賈政了,也不同於尤氏,不同於別人,她很有特色,這個是誰也不能否認的。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個例子。
五十四回裡面,賈母跑到大觀園來賞雪,自己跑來了,鳳姐隨後就跟過來,賈母就說:“你真是個鬼精靈,到底找了來,”賈母說:“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怎麼說?她說:“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沒聲了。我疑惑間,來了一個姑子,我連忙把年例給她們了,這個姑子已經打發走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話就說:“我哪裡是孝敬的心跟了來。”可見鳳姐,她至少她不把所謂孝敬、奉承掛在口邊上。當然這也是一種取笑,骨子裡面還是孝敬的。就是說,鳳姐這種地方很放得開,我們說,像這樣的,還是很難得的。
那麼關於鳳姐的語言,我們可以就是聯絡作品,可以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諧謔。總體來說,鳳姐的語言,比起紅樓諸釵,比起那些姑娘小姐,就是那些讀書作詩的姑娘小姐,鳳姐的胸中應該說是欠缺文墨,她的語言沒有什麼書卷氣。但是,卻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新鮮、熱辣的生活的蒸氣。朋友們可以仔細地去看、去品味,鳳姐的語言裡面,獨多那種俗語、俚語、歇後語,這是口語裡面的一些精華,曹雪芹在鳳姐這個人物語言裡頭,提煉了很多這樣,老百姓語言裡頭的精華,鳳姐的語言裡面獨多這個東西,她擬人、狀物、敘事、言情都很生動。她會說,賭錢嘛:“錢箱子裡頭的錢,得了得了,把我面前這一吊也拿進去得了,裡頭的錢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腦兒拿進去,省得裡頭的錢費事。”這是一種擬人的辦法。其他是用什麼諧音,不會做詩,她就說:“我也不會做什麼乾的、溼的”,用諧音,用對偶,用擬人,無論她敘事、言情、狀物、擬人都是很生動的,好像無師自通。那麼她的源頭不在書本,而在生活,在於生活本身所包含的資訊和智慧。當然,鳳姐的語言裡面,也還有很多粗俗的東西,鳳姐罵人有的時候是很俗的,很粗的,這個也免不了。但是總體來說,鳳姐的語言是來自於生活。所以我們說,我們看鳳姐的語言,不僅使我們眼界大開,可以看到種種的生活態,和社會相,而且心智大開,可以窺見一個聰明絕頂的、變幻莫測的機心。也就是說,這幾個方面是相聯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