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低著頭,手垂衣前,小步走了進來。老程說著:“她說她喚作蘋煙,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歲,因為家境貧寒,所以出來找份差事。”
蘇語凝走上前,看著蘋煙怯生生的模樣,笑道:“不用怕,我們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會當你自家人一般看待的。”
其實蘇府此時偌大個家院,早已空蕩蕩的,僕奴們跑了十之八九。蘇語凝之父蘇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筆,官拜二品。可當年天啟城亂,明帝死後,皇后一黨專權,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為帝,滿朝文武,不服者殺。他們便逃了出來,回鄉避難。後來天啟城破,天下諸侯並起,蘇成章這御史中丞早已是個虛銜,他又為官清廉,沒有什麼積財,家中雖有數百畝地,近年來兵災盜賊紛起,佃農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惡人佔了,便是早荒了。蘇家書香門第,只懂讀聖賢書,哪懂亂世求生之道。大兒子蘇語衡曾在京為官,後調任越州。二兒子蘇語斟出外求學,不通訊息,家中只有小女兒蘇語凝侍奉父母。
當年因為出生時有紅霞貫紫薇之天象,蘇語凝被選入宮伴皇子讀書,人皆以為蘇家要出皇后了,從此榮寵繁華,享用不盡。不想世事如浮雲,只十來年工夫,偌大個端朝竟就破敗了,未平帝牧雲笙不知所蹤,有人說投井死了,有人說削髮為僧去了,這皇后一說,也就成為笑談。現在連地方上的惡霸也都敢欺負蘇家。這年眼看存銀用盡,連蘇夫人的嫁妝首飾都變賣了,原來從京中帶來的僕人們眼見這家勢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兩個工錢便宜的窮苦家孩子。
蘋煙進了蘇家,一人擔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掃。蘇府雖大,好些院落卻已鎖上,花木也無人修剪,落葉遍地,滿目蕭條之意。蘋煙看得悽楚,也就從早到晚,盡力收拾,可縱然忙到深夜,她隻身薄力,也無法重拾這大宅的舊日風景。
有時小姐蘇語凝也親自做些打掃洗灑的活計,蘋煙極是過意不去,總是搶過來做。蘇語凝向她微微一笑,眼中卻總有掩不住的艱難。有時夜間,蘋煙看見小姐獨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視簷外冷月,吟詠詩句,盡是悲傷懷秋之詞。蘋煙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對管家老程說:小姐是不是該找個婆家了?
老程卻總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與誰的?說出來嚇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將來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轎來迎的呢。”
“可是現在不是一年內崩了兩任皇上,聽說現在的陛下又失蹤了啊?”
“哼!無知愚婦,這皇族自有天佑,將來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時必來迎娶,我們家就是國丈府了。看那時,佔我們田地、汙我們府牆的賊人賊將,全要跪爬了來求饒。”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蘋煙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樣的憧憬之中。那時,我不也是國丈家的丫環了麼?聽人說,這種大府第的丫環,身邊也都是還有更小的丫頭侍候著,出門也坐馬車錦轎,比縣令還要大呢。
蘋煙想著不由笑起來,卻望見一輪殘冷月色,憂疑又迴心間……若是這皇上一天不來,難道就一天不讓小姐出嫁?只每天望著冷月幽雲,直到白髮蒼蒼麼?
皇上的迎親大隊沒來,卻還照樣是天天有人來扒蘇府的牆偷瓦竊磚,老程持棒氣喘吁吁地奔跑喝罵,被地痞們擲石投打,卻也無計可施。蘋煙很擔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還有誰來保護蘇家呢?
蘇語凝有時作上幾幅字畫,請蘋煙拿去街上賣了,卻不肯署自己名字。蘋煙知道小姐和老爺都臉皮薄,不肯讓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賣畫為生,若是讓老爺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畫去賣,沒準還要家法侍候,說丟了家族的臉面呢。雖然家中快要連肉也吃不上了,可是臉面對這樣的大戶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蘋煙經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顆明珠來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麼,只隱約看到有人影有字跡,便知道是絕世珍寶了。她曾想,若是將此珠給了小姐,他們家定能渡過難關,可是……她握緊那明珠,痴痴地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來,她拿什麼還他?
蘋煙連著幾天上街賣畫,但亂世時分,只有瘋搶米棉,哪有人有心思買畫呢?這天天色陰晦,疾風送寒,捲起塵沙,街上行人舉袖遮面匆匆而過,蘋煙又是站了一天,無人問津。她心中嘆息,可惜小姐畫得這樣好畫,世間哪還有人識得?
正惆悵時,一隻手伸來,輕輕拈起畫幅一角。一清朗聲音道:“真是好畫,可入上品,不想卻會在這樣街頭叫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