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兒。”陳辨疾忙道:“讓對面宋家嫂子也來吧!”老闆娘聽了似乎有點猶豫,陳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憐的,況且雨雨吃過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過來!”老闆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斷他道。
“來了來了!”
一隻褐黃色的土缽帶著被火燒透了的紅暈被重重放在了案上。環案而坐的十來雙眼睛全都亮得發光,蓋子揭開了,濃香伴著騰騰熱氣,將人們燻得一時不辨身在何處。十來只筷子全向那油湯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熱鬧。
這時也沒有什麼長幼尊卑之分,搶著奪著,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個開頭,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顧燙,徑赤手撈了起來往嘴時塞去。雖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卻個個飄飄欲仙。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缽裡眼見要空了,陳辨方才顧得上看到宋嫂坐在邊上,抱著懷裡的有氣沒力哭的雨雨,一聲不吭。他拍拍頭,罵自己忘了,連忙搶下幾塊大盛在碗裡捧給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將雨雨從她那裡抱回來,自己拍著。
宋嫂極力剋制,卻還是沒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進嘴時去,噎得兩眼發白,好一會方才能緩過來。她慢慢舔著唇,再往那缽裡看。見缽不知何時已經被打破了,只餘下一口殘湯還能盛在半邊破片上,被陳辨用小調羹舀了,餵給雨雨。雨雨含著調羹竟不敢放,嗚嗚地哭著。
直到這時,宋嫂方才能夠想起一樁事來,問道:“陳兄弟,這肉,你是從那裡來的?該不會是……”說到這裡,面色已經一陣陣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陳辨忙道:“旁人不知,連你也不信我麼?我是情願餓死也不會吃……嗯,那個人肉的。”
“是麼?”宋嫂看著陳辨的眼睛,好一會,似乎鬆了口氣似的,極低聲問道:“聽說現在外頭人肉又漲價了,是麼?”
“是!”朱家的一個兒子道:“說是一斤得兩百銖錢呢!”
宋嫂子聽了這話,抓緊了胸口上的衣襟問道:“可這肉,倒底是……”
“是狗肉,陳兄弟今兒出去了一下午,曬得臉都脫了皮才抓來的,少再疑三疑四了。”老闆娘連忙道。
宋家兒子也道:“是呀,是在華陽街,我去了幾回都沒抓到,還是陳叔……”
“華陽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馬上眼一花,滾下床去躬著腰,揉著胃開始嘔,可嘔了許久,也沒能嘔出什麼來。屋裡頓時安靜,都有了些侷促不安。陳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來,邊抽泣邊道:“這和吃人肉有什麼差別呀!”
聽著她哭,陳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楊定大捷,俘得鮮卑萬口。符堅命依舊坑殺在新興侯府舊地上。當時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過氣侯轉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卻有一群野狗,專吃腐食,養得又壯又肥,成為長安城中最為搶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屍,杜門裡裡外外,全是吃得半殘的屍身,我連作了三個月的惡夢,夢見我男人在哀求說,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長安城裡活了半輩子,二十年前是記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樁樁如今都在心裡存著。往年吃的菜,磨的糧,一樣不落都記得!”宋嫂嘴裡喃喃地,不知是問天還是問人,“這世道是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怎麼就不早上幾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幾句話頓時也讓朱家憶起了曾經的溫飽安逸,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卻恍若隔世。老闆娘還猶自剋制,年輕的媳婦早已哭出聲來。她這一哭,反倒讓宋嫂難為情了,抹盡了臉,慘然一笑道:“是我不識好歹,這麼難的日子,請我來吃肉,卻還敗你們的胃口。”
幾個人正勸她,就聽到門板被拍得山響,有人叫道:“青壯漢子都出來,白虜攻城了!青壯漢子都出來,上城頭去!”
叫聲又急促又暴噪,讓屋裡的人都是驚得渾身一縮。陳辨去開了門,門外站著面上滿是血汙的軍漢,身後跟著愁眉苦腦的里正,不由叫出聲來。
“叫什麼叫?”軍漢不耐煩地推開他,往屋裡瞅了眼,厲聲喝道:“你們家的男丁都快出來,連天王都親身上了城頭!”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戾氣,殺戮的氣息一下子湧進了這間屋中。
陳辨和坊裡的青壯漢子,跟著里正一起,默不住聲的隨著軍漢往城頭跑去。深夜裡街衢巷陌依然散發著那種甜腥腐爛的氣息,無光的房舍彷彿是默立的墳龕,整個長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場。跑在他身邊的人們,連同他自己,全都不敢發出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