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刺蝟蝟,鬍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樣,亂長起來。過去他鬍子颳得很勤,誰也沒大注意他的鬍子是哪種型別的,現在長長了一看,原來竟和三盜九龍杯的楊香武那斷梁八字鬍差不多,嘴唇上一邊一小撇,耳朵下邊還有對稱的兩小塊,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幾十根,顏色還不一樣,有黑有黃甚至還有紅的。他的臉大概已經多日沒洗了,上面積滿了泥垢,往日不斷晃盪的大眼珠子里布滿了血絲,目光是呆滯的。他這副模樣,真像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不過不是戰場上的死人堆,而是餓殍的死人堆。
他在門前晃悠了幾下,才吃力地邁過門檻,拄著大木棍子,右腿拖著左腿,跌跌絆絆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聲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經用盡了,張著嘴喘了兩口粗氣,然後望著關靜嫻,吐出三個字:“你好哇?”那聲音是嘶啞的,陌生的,好像是從地板縫裡冒出來的。
關靜嫻渾身一抖,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她的臉色由紅轉白,半天,才點點頭說:“你,你怎麼弄成這樣子?”
劉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死裡逃生,一言難盡哪!”
小吳在牆角探著頭問了一句:“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劉勃瞪著大眼珠子看小吳。還沒等他答話,景秀蓮從門旁走過來說:“他到原來住處找你們找不著,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領這兒來了?”小吳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她白愣了景秀蓮一眼說,“省委領導知道不!李漢超同志一再告訴我們,對這個新機關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密……”
“咚”的一聲,劉勃用大木棍子敲了一下地板。這突然的一擊,把小吳的話給鎮回去了;把關靜嫻嚇得一捂心口;連景秀蓮都“哎呀”了一聲。還沒等三個女人開口,劉勃說上了。他那嘶啞的嗓音提高了,呆滯的大眼珠子也活動起來。他用一隻顫抖著的手指著小吳惡狠狠地問道:“你要對誰保守秘密?對我?對團省委的領導者?對這裡的真正主人?對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同志?你,你還有點階級同情心沒有?”
他這一連串的問話真把小吳給鎮住了,年輕的小吳幹張嘴說不出話來,景秀蓮也急得直搓手。還是關靜嫻先開口了,她聲音也有些發顫地對劉勃說:“你對小吳發什麼火?她的話沒有錯,是按組織原則講的。你失蹤了這麼些天,到處查也查不著你,誰知道你幹什麼去了?”
“我幹什麼去了?”劉勃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晃了兩下,忙又用粗木棍支撐住身體,然後直著沙啞的嗓子,用一隻手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嘶鳴著,“我要是叛變、投敵,能落得這個樣子嗎?我是中華民族的兒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我腿受了傷,化膿了,潰爛了,一路乞討著,頭拱地爬回了哈爾濱,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了你們,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關懷,家,家的溫暖,可是想不到你們……”汗珠子從他頭上滾下來,他又晃了兩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蓮忙搶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劉勃閉上的眼睛又張開。他又長嘆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地說:“你們看,看看我這傷腿吧,我是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啊!”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左褲腳拽起來,露出了紅腫化膿的大腿,傷勢真很嚴重。腳脖子腫得和腿肚子一般粗,面板掙得發亮,裡側踝子骨上邊有一條子像膿瘡一樣的傷口,黑紫色的血水從那裡滲出來……
關靜嫻“呀”了一聲對景秀蓮說:“怎麼不給他處置一下?”
景秀蓮一皺眉說:“他到醫院的時候我剛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處置室領,他這樣子……怕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家離醫院本來挺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鄰居的注意。當時可把我急壞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沒有特務的眼線?我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這裡不太好,可是……”
“可是總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劉勃苦笑了一下,緊接著話音對景秀蓮說,“無論怎麼說,我還是非常感激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還是信任我,不嫌棄我,以階級的感情對待我……”說到這裡,他那渾濁的大眼珠子又晃盪起來,瞥了關靜嫻一眼,又把眼光移向小吳說,“當然,你們對我的態度,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走了這些天,行蹤不明,下落不知,又是這個樣子回來,你們懷疑我,審查我,都是應該的。我不但不應該發脾氣,還應該主動向你們說明我這些日子的真實情況,接受同志們的審查。我,我是一個領導者,本應在原則問題上做出樣子,可是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我對不起你們……”說到這裡,他竟從大眼珠子裡擠出幾滴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