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回到了客棧邊的小巷,喘口氣,舉起袖子,抹去眼眶裡模糊了視線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
小姐還在客棧裡,他又在牆邊蹲下來等候。
騾車擋著他,街底鬧哄哄的人群還在看打牆,大街也依然人潮來來去去,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主子的家僕。
“少爺……”旁邊忽然無聲無息蹲來另一個人。
“你?!”江照影無力地閉上眼,還是讓他找到了。
“少爺,你以前常帶我走大門前這幾條巷子。”長壽啞著嗓子道:“你說,這條往萬花樓喝酒去,那條通到古玩鋪子,還有……”
“別提了。”
“你果然是少爺啊!”長壽淚水迸出,拉著他的手,哭得唏哩嘩啦的。“長壽自六歲就跟了少爺,整整十四年在少爺身邊,少爺什麼模樣還不知道嗎?你是老了一點點,可就是四少爺你沒錯啊!”
“我不再是四少爺,不要這樣喊我。”
“少爺,嗚嗚,你回來多久了?住在哪裡?”
“我現在過得很好。”江照影低聲道。
長壽紅著眼睛看他,這才看清一向衣著光鮮的少爺竟然換成了夥計裝束,陡然激動地道:“少爺,你別在外頭吃苦了,我在布莊當夥計,也成親了,生活還過得去,你到我家來,我和我那口子一起奉養你!”
“我說了,我不再是少爺,我可以自己過活。”
“可是……你沒吃過苦啊,嗚……”
江照影扯出一抹苦笑,問道:“長壽,你有孩子了嗎?”
“兩個成天打架的臭小子,還有一個在肚子裡,希望是個乖女娃兒。”長壽好不容易露出了自豪欣喜的表情。
見到舊日忠僕有了安定美滿的生活,江照影心裡著實為他高興。
“很好,你過你的生活,別再來認我。”他掙開長壽緊握的手,臉上不起一絲波瀾。“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全忘了吧。”
“少爺,我忘不掉啊!”長壽又哭了。“你對我那麼好,又教我讀書寫字,這份恩情長壽一輩子記在心裡,不能忘掉哇!”
江照影不得不拍拍長壽的手背,“別哭那麼大聲,回去吧。”
“嗚嗚,我就不信少爺會忘了過去,你可以不想念長壽,但你一定是想念著少奶奶和小少爺,這才會回來啊!”
江照影一震,是啊,他一心一意回來故鄉,為的是什麼?
鄉關萬里,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他儘可以改頭換面,在異鄉重新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又何必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回來這個什麼也不再留下的地方呢?
為的是——這是他長大的家鄉,也有他的妻子、他的骨肉。
“她……”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敢去敲盧府的門……”
“嗚,少爺,你不知道嗎?六年前,少奶奶帶著小少爺改嫁了。”
“是嗎?”
他竟然沒有太大的驚訝,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不必懷疑。
少爺的神情平靜得可怕,長壽不敢再哭,很小心地說道:“少奶奶嫁給咱們同鄉的刑部郎中薛齊做續絃,住到京城去,又生了兩個孩子。前兩年薛大人父喪丁憂,他們又回到了城東薛府,少爺,你去看她嗎?”
江照影一字一字地聽了進去,卻是垂下臉,喃喃地低語。
“我去了,她會見我嗎?”
“就算少奶奶不肯見你,可你總是小少爺的親爹啊!”長壽倒是幫他心急,大聲道:“我去求少奶奶,讓你去見小少爺。”
“別去!”
“為什麼?”長壽越說越急,還用力捏起自己手臂上的一塊肉,“我是當了爹,這才明白骨肉的意思,骨肉、骨肉,骨和肉是長在一塊的,永遠也分不開的,小少爺是你的骨肉,終究還是要認你呀!”
“慶兒……”江照影忘情地喊了出來。
孩子都九歲了,這些年來,他離家在外,沒盡到一個作丈夫、作父親的責任,即使在每個不眠的夜裡,他想念他們,想到痛人心髓,但他又有何臉面去見他們?
“還是算了。”他頹然地長嘆一聲。
“既然想見,為什麼不去見呢?”
熟悉的溫柔聲音傳來,他驚恐地起身,望向那雙柔美的明眸大眼。
喜兒站在一旁,聽到了這一切,心頭微感痠疼,凝望著失神的他,又一次問道:“想見你的孩子嗎?”
他憑什麼?卑微的他甚至不值得小姐的一聲關心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