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姐。”
他已經習慣低頭回話,而此刻也一定得低頭看清地面,踩穩腳步,這才能擔穩油桶,隨著客棧夥計的指引,腳踏實地走進廚房。
“喂,你新來的?叫什麼名字?”客棧夥計邊走邊問。
“阿照。”江照影仍是低著頭,聲音也很低。
“喔,平常送油的阿富呢?你替了他的活兒?”
“不是,他鬧肚子疼,今天我暫時過來的。”
那時候,他正在作坊裡學扎榨餅,突然就被小姐喚來駕騾車。
她也不問他會不會駕車,只是笑著將韁繩交給他,自己就跳上車去。
小姐畢竟知道他的過去,明白他的能耐;但他始終沒有問她為何認得他,只是把頭壓得更低,保持慣有的沉默,再也不願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如今他一身油坊夥計的服色,布衣布鞋,十足不起眼的平凡小老百姓,過去那個不事生產、只會吃喝玩樂的富貴公子,早就消失了。
“你不賴嘛!”客棧夥計忙著跟他聯絡感情,笑道:“才剛來油坊沒多久,就可以駕車送小姐拜訪客戶,阿富都沒這個機會呢。”
“這是一百斤菜油、一百斤麻油,請問倒哪裡?”
“就這兩個缸,勞煩。”客棧夥計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走開。
江照影默默倒油,收桶,將空油桶挑回騾車上,再將自己縮到了騾車後面,貼著客棧牆邊角落處蹲下,小心地抬眼望向四周景物。
大街沒什麼改變,行人還是那麼多,客棧生意還是那麼好,擺攤的小販還是自賣自誇……他的視線緩緩挪移,終於望向了街底的那間大宅。
那裡好像有了什麼改變——他一顆心突然被揪緊,猛地站了起來,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雙腳,就往那間曾是他出生長大的宅子走去。
“將這片牆敲掉了,這裡要安新的大門。”
“哇!工頭,新大門足足有以前江家的兩倍大耶!”
“喝!何止兩倍大?用的還是整株千年長成的楠木大柱,門板有一尺厚——少嚕嗦了!快乾活兒,拆完這門,還得去拆舊祠堂。”
一群工人又敲又捶,拆掉舊有破敗的圍牆,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許多老百姓在大門附近駐足圍觀,掩鼻子、遮嘴巴的,管他蒙了一身泥粉,就是要看侯老爺如何改裝門面。
江照影站在人群外,雙眸望進了高聳的屋宇,那片曾經耀眼閃亮的青色琉璃瓦屋頂,如成換了金光刺目的琉金瓦,顯示出嶄新的富貴氣象。
他目光越過了金色屋瓦,凝視著屋後城外山頭的白雪。
當年爹說,這宅子面南朝陽,氣盛、人旺、財聚,永保江家青山長在,綠水長流,子子孫孫代代興旺……
“進門的大梧桐砍了。”旁邊有人談論著,“聽說侯老爺嫌那棵大樹太陰森,我在外面走了那麼多年,瞧著也挺不自在的,砍了倒好。”
“侯老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畢竟是他的宅子了,難不成還有江家人跳出來說話?”
“大梧桐有什麼不好?”一個男人不服氣地道:“這梧桐樹高,葉片兒大,青翠翠的好看,砍了鳥不能築巢,院子沒有鳥語花香,俗氣!”
“喲,你不是長壽嗎?”有人認出他來,笑道:“侯家俗就俗了,哪像江家故意裝點成體面的書香世家,暗地卻做那傷天害理的壞事啊!”
江照影震驚地抬頭看去,而長壽抱著幾捆新布,一臉凜然地環顧眾人,張著嘴準備再辯論下去,正好就和他四目相對。
“少爺!”長壽兩眼發直,手上的布全掉下了地。
江照影大驚,轉身就跑,卻被後面的人給擠住,腳步就慢了。
“少爺啊,你是我的四少爺啊!”長壽連滾帶爬地衝過來,眼眶發紅,咚地就跪了下來,緊緊抱住他的左腳。
“你認錯人了!”江照影低下頭,用力掙脫道。
“不!我沒認錯!”長壽還是抱得死緊,一張臉貼上了他的大腿,放聲大哭道:“少爺!長壽好想你!他們說你在外地死了,我不信,天天燒香為你祈福,你好人好命,絕對不會夭壽早死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絕對認錯人了!”
眼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江照影無由來的一陣慌張,左腳猛甩,雙手用力推開長壽,立刻發足狂奔,見了小巷子就鑽了進去。
巷弄曲折,彎彎繞繞,他只是沒命地亂鑽,想為自己鑽出一條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