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倒是淡了,但依舊觸目驚心。她說,被一塊木板上的鐵釘劃開的,縫針之後打了一星期的吊針才好。這樣的傷疤清算,讓他平淡無奇的巷子中的童年,實在是相形見拙。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輕描淡寫地推開她,說,好了,我要去做功課了。於是結束這根本就不能對等的聊天。
來。來。善生。跟著我來。她在暗中對他的輕聲呼喚。她靠近他,明確地識別他。他是一個沉默孤僻的少年,只關注考試總分在整個年級裡的排名。而她探究廣泛的事物,百無禁忌。9月天體星座會發生如何的改變,候鳥如何飛越它們的漫長旅行。恐龍可以分為蜥臀目和鳥臀目,有571種種類,在中生代末全部滅絕……他們的目標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兩條來自同一條源頭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來彼此印證的分享者。也許她識別他並不自知的嚮往。她誘惑他。印證勝過結局。她不負責任的態度,在一開始就帶著浪跡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帶著無法被理性處置的痛苦進入任何一種可能性。縱身撲入。直到這種可能性成為她虛空的提前設定。所以她製造不同時段不同型別的犧牲品。她不為這分享設定權利,也無解釋說明。
他們去樹林收集螢火蟲並且徹夜沒有歸隊。老師和同學全部出動,尋找他們。這樣的事情,在這所重點中學裡幾乎史無前例。桀驁不馴,個人主義,自我中心,脫離組織集體,沒有秩序和服從……他們使身邊的人遭受恐慌和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時候,老師被氣得嘴唇發白,當即呵斥內河,要給她處分。
他被有共識地忽略了。她甘心情願接受懲罰。她捕獲了他,強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聽到吱呀一聲,門縫開啟,光線瞬間照亮所有被隱藏起來的蠢蠢欲動。他從未預期到引領的力量如此強盛。她捕獲了他的心靈,帶他跌跌撞撞,疼痛難忍地進入她所知覺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將依舊並且始終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質,出現在他的對面,讓他看到從自己身上延伸出來的另一個自我。雖然他總是猶豫不定,並不確信這另一個自我是否被內心需要。那個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著劇痛心跳,撲入大海和黑暗樹林的出逃者,和穿著白襯衣在全校師生面前擔任升旗手緩緩拉起旗幟的優等生,哪一個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實靈魂。他的榮譽和羞恥,他的典範和錯誤,糾結在一起,年少單純的他,不能夠分辨。
這使他在很多年後,即使在成功的表相之上,也始終圍繞著一股懷才不遇的惘然氣質。彷彿他的生命一直在兩個背向而行的矛盾介面之間猶豫不定,並未找到正確和安穩。
他們並沒有對即將開始的路途做周密的計劃。他帶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書,其中有20頁講解墨脫,但內容空洞含糊,實際可遵循的資訊不多。她在小書店裡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寫的書,影印下來其中一張地圖。是墨脫的路線圖。她用紅色粗線劃出徒步的路線,綠色細線劃出雅魯藏布江,然後用手指輕輕掠過那些地名。
拉薩,八一鎮,派鄉,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讓,墨脫,108K,80K,波密。從波密回到拉薩。總共行程兩百多公里。每天大概平均走35…40公里。她說,你看,有一段路途,會與這條大江如影隨行。雅魯藏布峽谷是歐亞板塊和印度板塊的交界帶。我們每天將會在清晨六點起程,走到中午,在樹林和河邊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七點左右。只有抵達了目的地,才能獲得食物和住宿。
在出發前夕,購買了睡袋,雨衣,排汗內衣等必要的物品。北京東路兩旁,有大量價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為了減少行李,必須去掉一些裝備,比如防潮墊,指南針,繩子,刀具,一部分藥品。而必須的物品是:手電筒,電池,睡袋,香菸,綁腿,巧克力,白酒,以及創可貼和消炎藥。她對裝備的想法是能省就省。雖然路途上會有很多難以預料的情況發生,但可以隨機應變。最後她在文具店買了50支自動鉛筆,用皮筋捆起來塞入行囊。這是給峽谷裡的孩子們的。她說。唯一遺憾是書太重,不能帶書給那些難以有機會走出高山的孩子。
軍膠鞋是走墨脫最合適的鞋子,不怕泥濘雨水,隨時可以用炭火烤乾,穿壞一雙就可換新的。六塊錢一雙。各自買了三雙塞入旅行包裡。他說,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兩千多塊錢的進口運動鞋,只用來雙休日攀爬一下長城。
她說,安逸而富裕的旅行愛好者,需要的是他們良好的自我暗示心理狀態。他們拉幫結夥,喧囂娛樂,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膠袋的垃圾之後,滿足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