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買驢(3)
想到當代文壇的式式種種,原來都不過是古已有之的現象翻版,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
但是,我始終在琢磨,沉醉於優裕的生活之中,對作家而言,也許會衍生出一種文學上的催眠作用。曹雪芹為什麼在喝蓮葉羹時不寫《紅樓夢》,偏要餓到只有稀粥鹹菜可吃時才寫?餓,不一定就產生文學,但餓與飽比,可能靠文學更近一點。南北朝文學,比之他朝,相對來講,較少大家力作的主要原因,不知是否與那時太甜美、太甘醇、太輕鬆、太舒服的日子使作家多了些惰性有關?
顏之推說:“梁朝全盛之時”,“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乘輿,入則扶持,城郭之內,無乘馬者。”弄得滿城的人,都不識馬為何物?最好笑者,建康令王復,也就是當時梁國的首都市長,不但沒有乘過馬,更未騎過馬,有一天,牽來了一匹馬,咻咻嘶吼,四蹄躍跳,把他膽子都嚇破了,於是埋怨他的下屬:“你們怎麼搞的,這分明是老虎,怎麼騙我是馬呢?”
所以,到了侯景之亂,建康從被圍到城破,“數月之間,人至相食,猶不免餓死,存者百無一二,貴戚、豪族皆自出採穭,填委溝壑,不可勝紀”(《資治通鑑》)。這樣,那些瀟灑慣了的文人雅士,“膚脆骨柔,不堪行走,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
到了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候,這位買驢的博士官,還有興致寫上三大篇字契,炫耀肚子裡那點學問嗎?一般來講,文人太快活了,寫東西就玩形式,就耍技巧,就講性靈,就要搞一些翻新的花樣;精緻的把戲,散淡的筆墨,雋永的餘韻,這也是需要的,甚至不可少的一種文學,若全是清一色的黃鐘大呂,也是會令讀者頭疼的。文學,既不能全是沉甸甸的,也不能全是輕飄飄的,一個時代,最後留下來的全都是像《花間集》那類休閒恬適的,怡心悅目的作品,怕會給後世的讀者生出許多錯覺。似乎王建、王衍的前蜀,是五代十國時一塊伊甸園,這當然是天大的誤會。
全輕不行,全空就更不行。前不久,在路上碰到一位並非文學界的朋友,以前,因我編過選刊,他總是關心地問我有什麼好的小說,要我推介,以便找來一讀。大概如此問過多次,我的答覆使他感到不得要領。這回,索性向我提了一個問題:“老兄,你說說,現在,是讀小說的人多呢?還是寫小說的人多?”
我望著他那張表面平靜的臉,品著他這句內含機鋒的話,反問這位朋友:“我要回答麼?”
他點頭,作天真無邪狀。
我揭穿他:“其實,你已經有了答案。”
這一下,他露出詭譎的笑容。然後,他告訴我:“我已經不看小說,尤其是鼓吹得很厲害的。”
當然,他不看小說,不會影響小說的生死存亡,即使所有人都不看小說,也不會影響小說家在那裡埋首疾書、下筆千言。
近年來,我確是不大讀小說了,不完全是因為好的小說少才不讀的,而是由於視力日益地不肯合作,多看一會兒小說,兩眼就怠工,鉛字就模糊起來,只好掩卷作罷。但這位朋友的話,使我想起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想起那位博士到牲口市買驢寫文書的故事。
老作家施蟄存說了,大意是,現在的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他老人家只消二十萬字就解決問題。話說得有些傷眾,但我相信他能辦到。這位在三十年代就玩現代派的老先生,既然敢端起槍來,肯定是彈無虛發的。
但我倒不是嫌長,好小說你是惟恐很快讀完的。只是看了半天又半天,找不到那條驢,那才痛苦,所以,小說無論長短,你得給我們拉出一條活蹦亂跳的小毛驢,庶幾不辜負我那可憐的視力了。
驢啊,驢啊,拜託你,快一點出來吧!
得意與忘形(1)
公元四世紀末,少數民族拓跋氏的北魏政權在北方崛起。
鮮卑族的拓跋氏這一支,好戰尚武,以騎掠剽劫為生,曠居漠北,封閉阻隔,愚昧落後,拒絕開化。因此,其野蠻程度也甚於其他邊外民族。他們對於漢文化,採取絕對的排斥態度;並且頑固地堅持舊習俗不變,甚至到了很晚的時期,才禁止同姓通婚。所以,越遠離文明的人,也就越害怕文明,有機會摧毀文明時,也就越是殘忍,必然要把體現文明精神的一切,視作燒殺搶掠破壞毀滅的物件。
歷史上不時出現的文明倒退,就是這樣產生的。歐洲十字軍的東征鐵蹄,將埃及、拜占庭文明消滅殆盡;汪達爾人從西西里殺來,輝煌的羅馬文明便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