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遊蕩。這時,村莊還在沉睡,燕子還在窩裡說夢話,蟋蟀還在灶後的熱土裡彈琴,牛還在槽邊反芻……母親從炕上坐起來了,她痛苦地哼哼著,揉著痠痛的手指,摸索著披上褂子,困難地屈起僵硬的胳膊繫上腋下的扣子,然後,她打了一個哈欠,搓搓臉,睜開眼,蹭下炕。用腳尋找鞋,找到鞋,她下炕,身子搖搖晃晃,彎下腰,提起鞋後跟,在條凳上坐一下,巡視一下炕上的一窩孩子,然後她出門去,在院子裡,用水瓢從水缸裡往盆裡盛水。譁,一瓢,譁,兩瓢,每次都是四瓢,偶爾也舀五瓢。然後她端著盆,去羊棚裡飲羊。 五個奶羊,三隻黑色,兩隻白色,都生著狹長的臉,鐮刀狀的角,下巴上垂著長長的鬍鬚。它們的頭聚攏在一起,五隻嘴巴,吱吱地吸著盆中水。母親抄起掃帚,把羊屎蛋子掃在一起。把羊屎清掃到圈裡去。從衚衕裡取來新土,墊在羊欄裡,用梳子給它們梳毛。回到缸邊取水。逐個地清洗著它們的奶頭,用白毛巾揩擦乾淨。山羊們舒服地哼哼著。這時,太陽出山,紅光和紫光,驅趕著輕薄的晨曦。母親回屋,刷鍋,往鍋里加水,大聲喊叫:“念弟,念弟,該起來了。”往鍋里加小米和綠豆,最後加上一把黃豆,蓋上鍋蓋。彎腰,嚓嚓沙沙,往灶裡塞草。嗤啦,划著洋火,硫磺味,上官呂氏在草堆裡翻著白眼。“老東西呀,你咋還不死?活著幹什麼呀!”母親感嘆著。噼噼剝剝,豆秸在燃燒,香氣撲鼻,啪!一個殘餘的豆粒爆裂在火中。“念弟!起來了沒有?”司馬糧迷迷糊糊地從東間屋裡出來,走到院子裡,尋找廁所。煙囪裡冒出青煙。念弟在院子裡,水桶響,她要去河中擔水。咩——山羊叫。哇——魯勝利哭。司馬鳳司馬凰哼唧。鳥仙二子噢呀呀。鳥仙懶洋洋走出家門。來弟站在窗前梳頭。衚衕裡群馬嘶鳴,是司馬庫的騎兵中隊去河中飲馬。群騾走過,是騾兵中隊飲騾歸來。車鈴叮噹,白行車中隊練車技。“你來燒火。”母親命令司馬糧。“金童呀,起來吧! 起來去河裡洗洗臉。”母親把五個躺椅狀的柳條筐搬到院子裡。母親把五個孩子搬運到柳條筐裡,讓他們仰躺著。母親命令沙棗花:“放開奶羊去。”沙棗花邁動著細腿,蓬著頭髮,睡眼惺忪地走進羊欄。奶羊對她友好地晃角,伸出舌頭舔她膝蓋上的灰垢。舔得她癢癢。她用小拳頭擂羊頭,稚嫩地罵:“短尾巴鬼。”她摘下連結著奶羊脖圈的韁繩環扣,拍一下羊耳,說:“去吧,你是魯勝利的。”魯勝利的奶羊愉快地搖著翹尾巴,腿蹄麻利,到了魯勝利的簍子邊。她四肢朝天,焦急地吱哇著。奶羊劈開後腿,倒退幾步,讓晃晃蕩蕩的奶口袋懸在魯勝利臉上。羊奶頭尋找孩子嘴,孩子嘴尋找羊奶頭,動作準確熟練,配合默契。羊奶頭那麼長那麼大,魯勝利像兇猛的黑魚,一口把它吞沒。大啞二啞的羊,司馬鳳司馬凰的羊,一個跟著一個來到各自主人的身邊,都用同樣的動作向孩子嘴靠近,都表現出同樣的熟練和默契。金色的陽光照耀著動人的哺|乳場面。奶羊們弓看腰,眯著眼,下巴上的鬍子微微顫抖。“鍋開了,姥姥。”司馬糧說。“再燒會兒。”母親在院子裡洗臉。火飛快地舔著鍋底,這是經爆炸大隊一排五班的伙伕老張改造過的鍋灶。司馬糧只穿一條褲子,赤著臂膊。他很瘦,目光憂鬱。念弟挑水回來,水桶隨著擔杖顫悠,她的辮子已經齊腰,辮梢用時興的塑膠繩捆紮。羊們齊齊地給孩子換了奶頭。“吃飯吧。”母親說。沙棗花放下桌子,司馬糧擺上筷子和碗。母親盛粥,一碗兩碗三碗四碗五碗六碗七碗。沙棗花和玉女擺好小板凳。念弟喂上官呂氏喝粥。呼嚕唏溜。來弟和領弟拿著自己的碗進來。各盛各的粥。母親看也不看,但嘟噥:“吃飯時一個也不瘋。”她們端看粥在院子裡喝。念弟說:“聽說獨立縱隊要打回來了。”“吃飯吧。”母親打斷她的話。我雙膝跪在母親胸前吃奶。母親彆彆扭扭地側著臉喝粥。“娘,你也太慣他了,他吃奶要吃到娶媳婦嗎? ”念弟說。“吃奶吃到娶媳婦也是有的,”母親說,“西衚衕寶財他爹就吃到娶媳婦。”我換了一個奶頭。“金童,我也豁出去了,我等著你吃夠那一天。”母親歷經磨難,奶水依然旺盛。“實在不行也給他弄只奶羊嘛!”念弟說。念弟,我恨你。“吃完飯,都去放羊,剜些野蒜回來,中午好下飯。”母親吩咐完,早晨就算結束了。 魯勝利在草地上一蹭一蹭地前進,她的屁股蹂躪著如氈的綠草地。她的目標是她的白奶羊。白奶羊挑三揀四地吃著嫩草尖兒,被露水洗淨了的長臉上有一種貴族小姐的傲慢神情。時代喧囂,草地寧靜。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小花朵使草地美麗。它們的芳香令人沉醉。我們已經跑累了。現在我們都趴在上官念弟周圍。司馬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