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義看得比命都重的。
然而,這封匿名信引起的震盪還沒過去,緊接著,正月十五剛過,又一封舉報信送至縣長的辦公案頭。與前不同,這封信舉報的是陳樸真。寫信人舉報陳樸真參加過國民黨保安隊,有重大國民黨特務嫌疑。
一時間河陽集黑雲密佈。與前次舉報信的內容傳出後不同,這次大家不再議論,所有人都三緘其口,再不敢說話。很快,蔡大牙被宣佈撤職開除,交司法部門處理,同時,陳樸真也被隔離審查。為此,縣裡派了工作組,專門調查處理此二人之事。
老王說,那之前,蔡大牙在縣裡是有名的一霸,他自以為勞苦功高,全縣無一人可比,最是不把縣裡那群白面書生放在眼裡。無論什麼場合,蔡大牙但凡提起他們——除了襠裡有根棍他們懂得啥叫槍?幾乎每次在縣上開會,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就醉了,還到處發酒瘋。有一回在縣上,縣長正在做抗美援朝的動員報告,他上去就搶了話筒,說你也懂什麼叫打仗?要打仗你們還得聽我的!不信你問問全縣的老百姓,誰不知我蔡大牙?縣上的那些幹部,早在心裡恨死了他。
這回縣裡派來的工作組長姓李,正是當年淮海戰役支前時參加革命的學生娃。那天姓李的組長同你父親談話,說這次運動,河陽集的重點是你們倆個,現在對你來說,首要的是先同蔡劃清界線,把他的事情交待清楚,下一步對處理你的問題會有利些,這也是組織上給你的一次機會。李組長又說,這些年你同蔡關係密切,他的情況你應當最瞭解,你要配合我們的工作,將你所知道的蔡的一些反黨反革命罪行揭發出來。
當時你父親就朝那姓李的瞪起眼,說,我同他一個戰壕裡滾了這多年,他是啥樣人我可以說最瞭解,你說他是腐化墮落,草菅人命,這些都是事實,但是反黨反革命不可能。
那組長就笑笑:難怪有人說你政治覺悟不高,身上太重的江湖氣,我現在是警告你,也是為了挽救你,你不要執迷不悟,這是黨內不流血的戰爭,在這樣和平年代的戰爭中,希望你經受住黨組織對你的考驗。
老王說,說句心裡話,要說你父親不恨那蔡大牙,那是不可能的,當時我猜他心裡起碼有幾分鐘是痛快的——那個蔡大牙終於沒得到好下場。但是恨歸恨,同那群學生娃比起來,你父親同蔡大牙,一起槍林彈雨中過來的交情,那叫和尚不親帽子親。
那姓李的工作組長,開始大會小會地講,現在有的同志,還在一味的執迷不悟,同階級敵人劃不清界限,如果他一定要同犯罪分子同流合汙,我們決不手軟!
這話說了之後,再找你父親談話,便直截了當:現在群眾舉報,你是國民黨特務,根據你的情況,早年參加過保安隊,歷史上也有可疑之處,組織上有理由相信,你和蔡大牙原本就是一夥,你們是一個反黨特務集團。
你父親倒也乾脆,說,那你們看著處理吧,反正我現在啥人都沒了,就還剩一個老孃。
後來還是縣上的嶽縣長保了他。嶽縣長雖然也是學生幹部出身,卻是地方幹部,睢杞戰役時跟你父親有過幾天交情,淮海戰役時去了徐州,解放後調回來的。他說陳樸真苦大仇深,當年一家人幾乎都讓反動保安團殺光了,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國民黨特務。
人情講吓來了,你父親走出隔離間,恢復了工作,然而事情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工作組還是要考驗他。經調查取證,蔡大牙作為黨的幹部,嚴重墮落變質,在群眾中造成的影響極壞,已經到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步,證據確鑿,本著此次運動少數從嚴的原則,工作組決定讓陳樸真作為主要行刑人員,對蔡大牙執行槍決。
曾經的戰爭生涯,你父親也算是殺人無數。但是這一次,他不敢猶豫,卻也不能不心存猶豫。工作組跟他談過話之後,你父親要求給他兩天的考慮時間。
那天深夜,他隔窗叫那通訊員。等到通訊員進屋來,他又說沒事沒事。第二天,我發現他一個人喝悶酒。他平時不怎麼喝酒的,大家偶爾一聚,最多也就三五杯。可是那天,我發現他喝得爛醉。他醉酒之後不發酒瘋,只吐得昏天地黑,然後矇頭大睡。
那時候我們都在鄉里吃住,你父親一個人悶在屋裡,工作組的人時時地監視著,他跟誰都不能多說一句話。那天傍晚的時候他去廁所,恰好工作組的人都去吃飯了,院裡沒有人,我悄悄跑過去,就對他說了一句,我說樸真你別傻,那蔡大牙不值得你惋惜。
你父親說我不是惋惜,我是下不了手,你知道,我跟他一起死人堆裡滾了這多年,親弟兄一樣,雖說他做了對不起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