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面。
這半月時間裡,陳樸真經受住了恨與痛的煎熬。每天都有他的老戰友,老同事,鄉里鄉親,成群結隊地來看他。還有母親,一天到晚哀哀悽悽,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末了,他對那些前來開導他的人說,都去球吧!我陳樸真為了一個女人,還不至於像你們想的那樣沒出息!大家雖然捱了他的罵,卻一個個高興地走了。出門的時候,許多人長出了一口氣,說,好,我們早就看著你是個有出息的,當然不會因為一個女人怎麼樣,我們也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來怎麼樣,不過是你走了這些天,大家想念你,想來跟說說話罷了。
人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陳樸真那天和蔡大牙一見之下,卻打心裡對他仍是恨不起來,就好像別人說的那些事同眼前這個蔡大牙不相干的,完全是另外的一個人的作為似的。倒是那蔡大牙,見陳樸真沉著臉對他不理不睬,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咋?總不會因為一個娘們跟我記仇吧?都是過去的事啦!因為這,縣裡還給我背了個處分!奶奶的!老子槍林彈雨地過來,弄一兩個女人算個球!
陳樸真這才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已經不像是過去的,過去他有幾分孩子氣,總是笑哈哈的,一副喜興模樣,如今他說話是陰沉的,有點發狠,冷冰冰的。
他說:那是我的女人。
蔡大牙仰頭大笑:咱弟兄倆倆肩膀扛一個頭——誰跟誰?別說是女人,就是命還不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啥會兒急了上我家,找你嫂子去!
我的女人給你弄死了!
那娘們是找死!他說著又哈哈大笑,正笑著,目光驀地觸到我父親那雙如冰似碳的眼睛,僥是裝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心裡也還是禁不住一抖,然而,也只得佯做不在乎地說:看不出,你小子還真有那豔福,竟然還娶了個烈女,差點沒把老哥的命根子給掰下來!這樣娘們兒要不結果了她,還不知道要毀多少男人哩!
我父親盯著他,咬牙切齒:我想殺了你!
蔡大牙大大咧咧地前頭走著:我知道你想殺我,可我也知道,你沒長那個膽!說著話,回頭把槍扔給他:來吧!槍裡面頂著火,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殺人的本事。
陳樸真掃了那槍一眼,冷冷一笑。
蔡大牙呲著他那滿嘴的大板牙:有種你來呀!就算我把你的老婆奸啦!殺啦!我的命就在這兒,你來拿呀!
陳樸真站住了,一把拿過那支槍,死盯著蔡大牙,又盯著槍,下意識一般,他將那槍手裡顛來倒去折騰了一陣,直折騰得蔡大牙臉青了又白,白了又灰,大氣也不敢出。
最後,陳樸真又將那槍扔給他,說,你小看了我。
1952的春天,河陽集過得蕭條而不平靜。
年初三是鬼節,按著地方風俗,一年中的這一天是鬼節,跟過世親人團圓的節日。
同近年的每一年裡這一天一樣,我家過年沒有紅對聯,迎門的條几上,擺了爺爺伯父伯母的牌位,除此外今年的牌位邊上,又多出了一個蓮。這個蓮的牌位,是奶奶親手擺上的,她老人家一邊擺供,一邊喁喁低語:過年了,你們都吃吧,今年樸真回來了,咱家也算是團圓了。又專門對著蓮的牌位說,過年了,你也吃點吧,過去,娘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擔待些,在那邊,保佑著咱二孩平平安安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父親從外面回來,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瞧著蓮的牌位,默默的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我奶奶沒聽到,誰也沒聽到。
就在那天的下午,河陽集上的村村院院都傳說,蔡大牙被抓起來了。
原來那年鎮反結束,緊接著,三反五反運動又開始了。
這年的春節前後,劉青山、張子善的事件震驚了全國,同一時間,惠濟河北岸的縣城裡,縣長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封舉報信,舉報河陽集鄉長蔡大牙作為黨的基層領導幹部,腐敗墮落,欺壓百姓,利用手中的權力,大搞鎮反擴大化,強姦婦女,草菅人命,其中就提到父親的妻子蓮之死。
信是匿名信,沒有署名,信上的內容傳開後,就像引爆了一顆定時炸彈,在惠濟河兩岸掀起軒然大波。有人說,這回運動來頭大,蔡大牙看來小命難保。也有人說,他也作夠了,早該有此一報。也有的人,說可惜了,當年曾經一條好漢,威震惠濟河兩岸,反動派提起來都嚇破膽,那是立過大功的……總之所有人都認定:蔡大牙這下是碰上茬口,非栽不可了。私下裡,就有人把這事跟我父親陳樸真聯絡起來。多年以後,也還是老王告訴我,那封匿名信,不會是你父親所為,你父親陳樸真,那是個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