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棵我便迷路了,那片濃密又盤根錯節的白蠟杆,對於六歲的我,不亞於一片原始森林,堤上那些搖曳綠枝,像風流婆娑的纖纖妖女。許多年了,也許就是它們,總是在我的夢裡,伸著一隻只長長的手臂,遠遠地喚我……也許就是在那樣的一瞬間,我愛上了我的祖藉,我父親的出生地,以至到了成年之後,每每站在那片栽滿白蠟條的河堤上,我悲婉的心情便不能自已……
走著走著,我就找不見了回家的路……許久,我聽到秀姑的呼喚自堤下飄過來,生澀而熱絡,帶著一種遙遠記憶中的熟悉與淡漠,叫得我身上又麻又緊……
3、哥,你救人救到底……
那年初冬的一個深夜,天黑得像是貼在身上,一走就能鑽開個洞似的。父親在白廟鄉開會,會開完,幾個老友留他吃飯,席間喝了一點酒。酒喝得並不多,也就二三兩的樣子,他就感到有一點不自在了,便要走。白廟的鄉長要送他,他謝辭了,一個人騎著毛驢往回趕。
此前執行了蔡大牙的死刑之後,父親原本留有殘疾的腦部舊病復發,再次失去了記憶。重病期間,他常常一個人跑到大堤上,把寬寬的河灘當成操場,密密層層的白蠟條當了隊伍,唱早年在保安隊裡學的歌: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也唱在區小隊時,區小隊文書小楊教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最多的時候,他唱的是那首《志願軍歌》: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偶爾,也有一兩首誰也聽不懂的歌,許多年之後人們才明白,他唱的那朝鮮歌,《阿里郎》和《道拉吉》……
後經我奶奶一日三餐的精心調養,又經了鄉下老中醫每日裡過來精心調治,父親才終於又恢復了記憶,臉色一天天經潤,身體也眼看著硬實起來。
病體略略康復,父親又開始了鄉里工作。因他腿腳不便,鄉里給他配了一頭毛驢,他從過去騎在高頭大馬上,現在換到驢背上來了。他曾經的英武驃悍自此不見。
有一會兒,聽得驢蹄下發出空洞的響聲和嘩嘩的水響,他知道這是在過橋了,心裡就有些恍惚,想這樣的夜晚,要是有蓮活在這世上,在那間小屋裡等他該有多好……忽地,就見橋頭黑黑地冒上來一個人影。那陣子雖然經過鎮反,地面上太平了許多,卻時兒仍有土匪出沒,父親到底當過兵的人,本能的警覺,就讓他刷地就掏出了槍,對著那影子大喝一聲:站住!
一個白蠟條一般細細柔柔的身影顫了一下,站住了,怯怯地叫了一聲哥。
誰?深更半夜在這幹什麼?
那影子在離了父親幾步遠的地方站住,說話聲音裡打著戰:哥,是我,是叫你救出火坑的秀。
父親細看,果然像是莊上那個剛被解救回來的童養媳,就說,你這會兒跑這兒幹啥來?這地場,你不害怕麼?這麼深更半夜的?
哥,我在這等你幾夜了。
你……有事兒?
秀猶豫著。
父親就將那槍裝好了,說,有話明天再說吧。說了就又往前走,走了幾步感覺不對,回過頭,見那妮子還在原處。只好下了毛驢,問她咋還不回莊上去?這黑的夜,你一個女孩子家……
哥,你救人救到底……
咋回事?
我沒有去處。
噢,父親想起來,還在前些天,那時蔡大牙還沒有被執行,他心裡壓抑,沒事的時候就願意下到村裡,只有跟鄉親在一起時,他心情才平靜些,好像時光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他的童年時期,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
那天他來到前王莊,走到村東的一棵楊樹下,這秀正要去河裡洗衣裳的樣子,手裡挎著籃子,叫了他一聲哥。他怔了一下,抬頭看到一個細溜溜的女子,秀說哥不認得我了?我是秀。
哦,他隨口問道:怎麼沒見過?
哥整天在外面,別說我出門子多年了,就在家當閨女,哥又能見過幾回?
父親見她說話大方,口氣又顯得親暱,就站那裡多說了幾句,問她婆家怎樣?過得可好?秀就說了她童養媳的事。父親聽了,自是同情,就指點她,你的事,可以跟婦女會說一下,讓她們做工作,爭取把你解救回家。本來,童養媳就是不合法的,你的要求合情合理,婆家不敢說什麼。最後說,這事,還得叫你哥嫂主動一些。這樣,我有機會也跟他們說一說。
事情很快解決,那天在莊上又遇到,父親便關切道:回來了啊,等住下了,呆一段兒再說個好婆家。誰知他這一說那秀竟哭了,說了哥嫂不待見的話,想把她趕緊就嫁出去,說的那一家,她又不滿意,因為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