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車的時候,我看著車窗外空蕩蕩白茫茫的車站廣場,和遠遠近近的房屋與街道,幾個行人在那風雪中匆匆走著,一輛紅旗轎車從行人旁邊急促地駛過……我不禁黯然地想:一個人,一旦走進歷史,便就如一個身影消逝在遠處,一個聲音消彌在空中,從此再難真切尋覓。
後來在四川的一個縣城糧站,我們找到了父親當年一起在朝鮮爬冰臥雪的老排長。正是盛夏,老排長從外面回來,一手託著西瓜,一手掂著提袋。
像一般四川人一樣,老排長個頭不高,兩眼窩深深的凹下去,嘴巴也是有點陷,給人一種慈善的老太太的感覺。他那裡一進門,他的夫人,一個也是個頭小小的,長得很精緻的女人,一邊接了他手上瓜,一邊對他說,來客人了,遠路的,你猜猜是誰?
老排長放下手上提袋,拿手指彈著臉上汗珠,仔細地打量了我們,搖搖頭。
女人又笑著說,你看看他們長得像誰?
老排長圍著我們轉了一圈,還是搖頭。
女人就拿出當年他和我父親的照片出來,我也拿出我從家裡帶來的照片,兩相一對照,老排長激動了,叫起來:是陳樸真的孩子!
我們就叫了他一聲叔叔。
他有點不自禁地,說,過來,過來,叫我好好看看!
我們倆就都站起來,看著他朝我們伸出的臂膀,一時間又有點猶豫的樣子。我那時已經是大姑娘了,對長輩這種親暱已不太習慣。他就也站起來,拍拍我的頭,圍著我轉了一圈,然後將我弟弟抱了一下,這才說,像,像!又用力在我弟弟肩上拍了一下,說,不錯,是有他那龜兒子樣。
重又坐下來,他就問,你們的媽媽好嗎?
我就把我們此行的目的告訴了他。
他沉吟了一下,才說,一轉眼都二十多年了。不過要說眼前的事我可能有許多都記不住,那時的事我可是一絲一毫都忘不了。說著,他眼裡就有了淚。
他說,當年戰場上,要不是你們父親,我這把骨頭早就漚爛在朝鮮了喲!
他說,那天,是你父親帶著傷,把我從高地上背下來。我至今記得那個高地,叫358高地,我們連打阻擊,一天一夜,我們打退了敵人11次進攻。到第6次時,敵人突破了我方陣地……後來又被我們奪回來。以後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敵我兩方爭奪陣地竟達7次,其中好幾次都是刺刀拼、石頭砸,硬掠過來的!最後一個連還剩了我們倆個。有一次,眼看著龜兒子從我們自己的工事後面冒出來,藍眼睛大鼻子陰森森地,我心想,這下子完蛋了,一時連板機都忘了扣,這時候就聽那傢伙一聲嚎叫倒了下去,原來你父親從龜兒子後頭撲上去,硬是用他身上背的報話機把那傢伙砸昏了,我趁機上去一槍托,便就結果了龜兒子……
他說,還有一次,你父親頭上被炮彈皮炸開了一個口子,血順著額角淌下來,我正忙著給他包紮,不想就這個功夫,一下子就上來三個傢伙,一個瘦長個子的傢伙攔腰抱住我,另外兩個正要開槍,被你父親竄起來一把一個抓住卡賓槍,隨即又飛起一腳,將抱住我的那傢伙踢下山頭……
那時我們都帶了傷,你父親傷在頭上,我是傷在腿上。你父親儘管頭上流著血,還硬是揹著我在掩體裡躲來躲去,壓著敵人不敢上來。敵人上不來就炸,砸蒜一樣,炮彈一次次在我們的眼前身後開花,耳朵都震聾了。
有一會兒,我就對你父親說:別管我了,阻擊任務差不多也完成了,要是能突圍,你就一個人走吧,你是獨子,家裡還有個老母親。
你父親說:你混蛋!要說家人,咱倆都一樣,你也是有爹孃老婆的,要活咱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一直到我們大部隊總攻開始,最後還是他揹著我一起離開了陣地。
他說著說著突然頓住了,對著我和弟弟打量起來:不對呀!你們倆多大了?
我們說了,他就一個人嘀咕起來:我記得你父親在後來的一次戰鬥中犧牲了呀?怎麼可能?你們是他的親生兒女嗎?
我說是呀!說完我仔細品味他這話,壞了!這一位不光不能證明我父親怎麼從戰場上活下來的,竟然連我父親後來還是不是活著都弄不清了!
我說,叔叔您的意思是……
你父親他已經犧牲了呀!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次,戰鬥一開始就不順利,後來我們連跟著隊伍撤退的時候,你父親已經受了傷,很重,美國佬的飛機來了,我聽頭頂上一聲忽哨趕緊趴下去,再抬頭,就見你父親埋在土裡一動不動,我叫了一聲沒答應,知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