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河堤上爬起來,又被他重重壓下去。
當陽光像打碎的鏡片一樣,鑲了他們一身一臉時,他昏昏地躺著,夢囈般地,突然下了決心似地,說,我就是逃也要逃回來……
蓮瞪大了一雙眼!
為了你,我一定要回來!
倆人互不相識似地看了,蓮猛地喊了聲兄弟,緊緊抱住他。
兩顆心怦怦跳著,一時間都怕極了!
好一會兒,倆人鬆開手,他躺著,她跪在他身邊:兄弟,你該走了。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給他穿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為他紮好腰帶,說,兄弟,我先走,我知道我不走,你不會走,可我兄弟是個大男人,不能叫人笑話。
他在地下摸索了竹籃子舉在手上,卻並不就給她,眼淚把他耳邊的頭髮和草棵子都打溼了。
蓮哭著,也是淚人一般,頭髮和衣服前襟都溼了:兄弟,我知道,你心裡跟我好,可是我也知道,你娘不待見我。本來麼,我來到你家,是你爹做的主,你娘壓根就是不待見我的,我這會兒又是個不乾不淨的,到了這一步,你既是不嫌我,我就把這話說給你——我無論如何守著你,等你回來,咱倆這輩子要是緣分沒盡,你回來了再好好做夫妻;要是緣分盡了,興許等不到你回來,我就先走了。
說完,接過他手上的竹籃子,哭著,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最好的txt下載網
1、
後來的日子,我曾多次站在惠河堤上,眺望父親那模糊而並不遙遠的背影……
那是在父親去世好多年以後……
每年的清明時節,我都要回來為父親掃墓。
春天的惠濟河是嫵媚的,從大路的方向望過去,河堤像一帶綠雲在那地上飄,風一刮就會散了似的,那便是因了白蠟條了,因了它們的綿柔。在老家的莊莊寨寨,河邊堤上,房前屋後,塘上路邊,白蠟條處處生長著,每一根都扎進土裡,每一條都飄在空中,絲一般的,牽扯著人的心,無論你走多遠,都走不出那片柔情密意似的。站在白蠟條參差披拂的惠河堤上,我心也總是柔軟,一想到就在我的腳下,曾經重疊過父親當年的腳印,身邊曾有過父親的身影掠過,便禁不住的惆悵滿懷……
雖如今想來,對於一個人,英雄與逃兵並不重要,只要他是我的父親,只要他曾經愛過恨過生存過,為自己心中的崇高、美好或責任盡力過,就已經足夠,然而在當時,英雄還是逃兵的事情卻讓人們煞費心思。
我想有一個英雄的父親。
我想還父親早年那個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
然而父親當年披著英雄的光環從這裡走出,回來的卻是另一個人,另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認的人。
父親的陣亡通知書是在他入朝參戰的半年左右時間送達的。父親走在深秋,通知書送達時,春天的腳步已開始在惠濟河兩岸徘徊,河堤上,白蠟條已經薰染了一層淡淡的綠霧,像往年的春天一年,生命的資訊正將惠河兩岸及田園鄉野參差點燃。
通知書放在鄉里,所有看到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不能相信,陳樸真就這麼說沒沒了。然而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寫著陳樸真的名字。
後來,人們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陳樸真已經犧牲的現實,可是再讓人想不到的是,他的人卻在陣亡通知送達的數月之後,猝不及防地又回來了!這一去一回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後來,文革過後,我為父親的事跑遍全國,仍然沒有人能夠說清,他在戰場上的犧牲到底是誤傳還是真實,他後來是如何從戰場上回來的?是重傷後留在戰場被人救護,還是一個人悄悄地逃離了戰場?
那是文革過後不久的日子,那個時候,父親是真正的已經離開了人世。謹遵父親的遺願,我和弟弟一人背一個小包,西去新疆,南下四川,跑東北,去天津,尋訪父親當年戰場上的那些老戰友。所到之處,老人大都極念舊的,同我們談及當年,竟是眾口一詞,說,你父親在戰場上,最是英勇不怕死的。
我說,有人說他臨陣脫逃呢!
那是胡說!老戰友們說。
是不是,他有過私自離隊的時候?我斟酌了又問,心想既是有人說了,總有些無風不起浪的意思吧,況那說的人,又是至親,血口噴人總讓人不是太相信。
私自離開?不,那是他負了重傷,情況不允許再隨部隊轉移!又說,他是我們連隊的戰鬥英雄,特等功臣,誰要說他當逃兵?擅自離隊?那才胡說八道!
那個冬天的傍晚,天上飄著雪花,在新疆的一個小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