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大來了。過去那年月,世界是靜的,沒手機沒電波沒高音喇叭,兩片竹板一敲,四里五里都聽得見。瞎子的竹板聲又跟人不同,像一個活人,但一開口就哽哽咽咽,人們甚至能從那竹板聲中,聽出一個男人大半輩子荒草胡棵的萋萋光景來,說不出的憂傷與惆悵,就把人的心都敲碎了。
喬樓當街裡,做針線的女人就停了手,隔一堵又一堵的矮牆,默默望那瞎子走過,說,二孩的老丈人,可憐人的!
人吶,誰知道誰的一輩子怎麼過?
蓮坐在自家門口,一下不落地把那竹板聲撿到心裡,辛酸與悵惘如同堤上的白蠟條,搖曳綿長……
那曲兒是她自小就熟稔的:
小剪子,剪又剪,
問俺孃家有多遠?
七里地,八里多,
那邊都是葦子棵。
葦子棵裡放大炮,
那邊有座奶奶廟。
奶奶廟,朝南開,
人家的閨女都來了,
俺的閨女咋不來?
…………
…………
片斷之三:
那一晚的月光亮的有一點神奇,簡直夢一樣,深深淺淺的鋼藍色,緞子一樣鋪上江面,發著細弱柔和的光。然而佇足江邊的志願軍,誰也沒有心思欣賞這良辰美景,零下20度,沒有任何渡江的器材,橋,船,木伐,統統沒有,有的只是戰士的兩條腿一雙腳,還要冒著江岸這邊敵人側射火力的阻攔。
先頭部隊已經過了江,等他們趕到江邊,連長頭也不回,只朝我父親說,老陳,你腿受過傷,我揹你,來,快一點!全連人都站住,看著連長和副連長。我父親二話沒說就將槍舉在頭上,第一個喳喳喳破了冰,走進水裡。喳喳的響聲,就像是鐮刀砍在麥棵和稻草上,刀刃一樣的薄冰割在面板上,夜裡看不甚清,卻也能感覺到,血一定絲絲縷縷,早把江水染了。
比起刺骨的冰冷,疼痛似乎算不了什麼。尤其剛剛一路長途奔襲到此,乍一下齊胸深的冰水中,頓時像無數的刀子扎進肉裡,是一種讓人窒息的絕望,滿江的水都變了火一般,在人的肉體上滋滋燃燒,聽得到噼噼啪啪的燃燒的聲音,那是薄冰被他們不停地撞開又不斷地凝結髮出的碎裂聲響,開始他們還感到疼痛,下肢的疼痛,胸腰的疼痛,全身就像被凌遲了一樣,鑽心的,刺骨的,刀割的疼痛,往前還沒邁出幾步,兩腿便開始抽搐,斷掉了一樣,疼痛感突然消失,找不到了,隨即乾脆沒了知覺,雙腿像長在別人身上,整個人沒了感覺,那簡直就是世界末日!永遠失去的恐慌,甚至比疼痛更可怕,胸前開始一陣陣窒息,喘不過氣,在水裡每走一步都是困難,加上衣服浸水後鉛似地的沉重,人不由自主,就想往水裡倒……隨時要倒下去的感覺讓人幾乎與死神擁吻,巨大的恐懼讓他們下意識地伸出手,互相抓住,肩頭,胳臂,胸腰,抓哪兒是哪兒,相互抓扯,依靠在一起……
接近黑暗的江心,水流湍急得讓人更是無法站穩,且水是越來越深,漸漸就齊到頸部,滅頂之災的恐怖像魔鬼一樣揪著每個人的意識,冰冷的江水中,最後大家不得不把身體緊緊擠在一起,互相攀扶著,一躍一躍地向岸邊撲去……
岸不是一般的岸,那是生命的岸希望的岸勝利的岸。岸上月色如雪,白的冰層和銀灘,救星一樣召喚著他們生命中全部的力量,身旁與身後的江面,不時地迴盪著首長與戰友們分不清誰的呼喊,零亂的槍炮聲,冰塊的撞擊聲,戰士們嘩嘩的趟水聲中,拼命為戰友,也為自己加油鼓勁:衝過江去就是勝利!
為了新中國,衝啊!
對岸的敵人聽到動靜開始射擊。美國人或許想不到,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一個沒有橋樑沒有船隻沒有任何渡江器材的地方,中國士兵竟在零下幾十度的冰水中徒步涉江,因而他們起初的射擊顯得零亂而急促,然而馬上,便開始了強大的火力阻擊。
隨著敵人射擊聲的頻繁與密集,江水中不斷激起白色的水柱與冰柱,水柱與冰柱總是在啾啾啾或嗵嗵的槍炮聲之後,不斷嘩地立起,像一個個躺著的冰雪美人,陡然乍立,一霎時肢解,又粉身碎骨……在敵人探照燈不時的掃射下,碎裂的水與冰柱像晶瑩璀燦的玉石,款款撒落一江,那光景實在是美豔極了!
然而面對死神的志願軍戰士,卻在這極度的美豔中感受的卻是極度的艱難與決絕,隨時有戰友在炮火與冰塊的撞擊聲中倒下,順水漂流,沒有掙扎,沒有呼救,沒有打撈,一切都像是一幕沒有聲音的南極大片,美麗而蒼涼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