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是不?”茶水章不敢說自己不願當眼線,反過來以站在李蓮英的立場上說出其中的利害。
果然,茶水章這幾句話一下子說到李蓮英心裡。他盯著茶水章,半天沒說話,心裡卻翻江倒海。
近來接二連三出事,秀子的死和吟兒闖下的禍,攪得他心煩意亂。昨晚上慈禧出人意料地饒了吟兒,他當時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後來一查才知道昨兒是道光老祖宗顯孝貞皇后的祭日,這樣吟兒才撿回一條命。這件事令他擔心,隨著慈禧年紀越來越老,脾氣也越來越怪,經常心血來潮,說變臉就變臉。正如茶水章所說,眼下皇上主理朝政,她是既想放下心來享清福,又放不下心不管朝政,心情非常矛盾。特別圍繞著新政之爭,她骨子裡不贊成,但又不願正面出來反對光緒。朝廷上不順心的事積在心裡,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發作,故意找光緒的茬。比如光緒成天不理皇后,專寵珍主子,為了這慈禧讓他暗中派人盯梢,查出珍妃一個月到底和皇上在一起多少天。其實這些事對皇上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事,歷朝歷代,從來沒人過問,而她偏偏要管。他不敢不聽命慈禧,但這樣做肯定會得罪光緒,因此無論他怎麼做,正如茶水章所說,到頭來他只能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他十三歲進宮,今年整四十一個年頭。想到自己已經五十四歲,官居內廷二品,這可是大清國曆朝歷代所沒有的,他不能不感激慈禧特別的恩寵。但另一方面,慈禧今年已經六十二歲,雖說身體很硬朗,但畢竟不年輕。皇上才二十六歲,不用說眼下萬歲爺主政,就是他暫不問朝政,這大清國江山遲早也是他的天下。他不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他其實心裡早就想好了一個萬全之策。他嘴上卻沒有說,臉上更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看一眼茶水章,仍在揣摸他說的話,並在心裡再三提醒自己:千萬別小瞧了這個人。
茶水章回到茶水房,站在窗前瞅著鳥籠裡那隻畫眉,這是吟兒送他的。聽著小鳥無憂無慮的叫聲,想到明兒他就要離開這兒,從此再也不會回到儲秀宮了,心中湧出一股淡淡的惆悵。
他十八歲進宮,連頭帶尾二十三年,幹過各種差事,就數伺候慈禧時間最長,連頭帶尾十四年,先是在長春宮,後來搬到儲秀宮,他已經習慣了壽茶房,這兒似乎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特別像現在,外面颳著西北風,屋裡炭火燒得紅紅的暖暖的,爐邊冒出淡藍的火舌帶有一種特別的木質的香味,一溜紅泥爐上的砂鍋冒著熱氣,熱氣中透出各種各樣的香味兒。他不用舌頭嘗,憑著氣味兒便能分辨出湯水的鹹淡酸甜,知道哪個砂罐該添哪些料,什麼時候加水,哪個爐子要壓火、添炭等等。總之,他好像命中註定屬於這兒,他也樂得在這兒呆一輩子。這一切,將隨著他的離開結束了。
他本來以為回萬歲爺身邊當差,自己一心一意好好侍候萬歲爺,盡一個當奴才的本分就行了,沒想李蓮英卻暗示要他當眼線,皇上那邊有什麼情況要向他報告。他心裡生出一種怨恨,恨李蓮英不該做了套子讓他鑽。他早就聽說慈禧與光緒政見不同,但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不清楚,正如朝廷的事國家的事他不清楚一樣。他也不想弄清楚,這些大事是主子的事,從來沒奴才的份,何況大清國曆代都有嚴格的規矩,內臣干預朝政者都要受到極為嚴厲的懲罰。
在慈禧與光緒的複雜糾葛中,他不敢背叛老佛爺,也不想對不起萬歲爺。過去他在茶水房燒火,對他不是個問題,現在卻無法迴避這一現實,偏偏李蓮英又找到他,硬要將他拖進這個他竭力避免卷人的漩渦中。怎麼辦?他苦苦思忖著,似乎幹也不行,不幹也不妥,越想越覺得前面的路非常兇險。
他雙手捧著水菸袋,悶悶地吸菸,一邊望著掛在窗前的鳥籠中那隻活蹦亂跳的畫眉,心裡不由得羨慕起籠中的鳥兒。儘管它關在籠子裡,自己站在籠子外,從某種意義上說,鳥兒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輕輕叫他。他慌忙轉身,只見吟兒來了,因為他心思太重,那一雙聽力極好的耳朵居然沒聽見她的腳步聲。
“章叔!”吟兒伸手挑著額前的髮絲,苦澀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沒話找話,“您在這兒聽鳥叫呢。”
“是呀,瞧著它那活泛勁兒,叫不叫都讓人高興。”
“那是。”她難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說,籠子裡畫眉壓根兒沒叫。
躲過了前天晚上那一場死到臨頭的大難,她一下子瘦了許多,平時白淨的臉皮子頓時變得灰暗,像生了一場大病。瞅著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關在這兒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