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園去了也不會蝕掉一塊肉。況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
“那麼你們真的去過了?”周氏驚訝地說,這個回答倒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去過就去過,五嬸也管不到。”淑華埋著頭咕嚕地說。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帶去做什麼?又給我們招麻煩。”覺新嘆一口氣埋怨地插嘴道。
“麻煩?哪個怕她?”淑華圓睜著眼睛惱怒地說。“去公園又不是犯罪。我去,二姐去,琴姐也去。”
周氏微微地皺著眉尖,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帶了一點責備的調子說:“你們也是太愛鬧事了。我自然沒有什麼話說。
不過如果三爸曉得,事情就難辦了。二姑娘會挨頓罵,這不消說。恐怕你們也逃不掉。我也會給人在背後說閒話的。去年你三哥偷偷跑到上海去,我明的暗的不曉得給人抱怨過多少回。如今你二哥又來闖禍了。”周氏的話愈說愈急,她的寬大的圓臉不住地點動,左邊的肘壓住寫字檯面。她紅著臉,帶了不滿意的表情望著淑華,過了片刻,又把眼光移到花圈上。
“二弟真是多事。他為什麼早不對我說一聲?”覺新著急地跺腳,望著淑華抱怨道。
淑華臉上的紅色已經褪荊她一點也不怕,站在寫字檯的另一面,冷笑一聲,挑戰似地說:“三爸曉得,我也不怕。
到公園裡頭去吃茶又不會給高家喪德。五嬸管不到二哥,也管不到我。她要管,先把五爸同喜兒管好再說,還好意思讓公館裡的人喊喜兒做喜姑“三爸會——”覺新看見淑華的態度倔強,又看見周氏的臉色漸漸在變化。他一則怕淑華說出使周氏更難堪的話;二則自己也不滿意淑華的過於鋒利(他覺得這是過於鋒利了)的議論,便插嘴來阻止她說下去。但是他剛剛說了三個字,立刻又被淑華打斷了。淑華用更響亮的聲音搶白道:“三爸?”她輕視地把嘴一扁。“他愛面子,看他有沒有本事把喜兒趕出去。大事情管不了,還好意思管小事情。二哥不會怕他的。”淑華還要往下說,卻被周氏止祝周氏煩厭地喚了一聲“三女。”眼眉間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淑華閉了嘴,臉紅一陣,白一陣,心裡很不快活,只是把嘴噘著,偏過頭去看窗外。過了一會兒,周氏看見淑華還在生氣,便換了比較溫和的口氣對淑華說:“三女,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
你對長輩也該尊敬。你這些話倘若給三爸或者四嬸、五嬸她們聽見了,那還了得。等你二哥回來,我還要囑咐囑咐他。現在公館裡頭比不得從前。我們命不好,你爹死了,你爺爺死了,我們沒有人當家,遇事只得將就一點,大家才有清閒日子過。受點氣也是沒有辦法。我從前在家當姑娘的時候,我也愛使性子,耍脾氣,你大舅雖是個牛脾氣,他也要讓我幾分。我嫁到你們高家來,算是改得多了……”周氏說到後來便帶了點訴苦的調子。她想起她的身世,過去的事情和將來的事情攪動著她的心,話語變成輕微的嘆息,她的眼圈開始發紅了。覺新卻淌出了眼淚。
“媽的話也不對。受氣就不是一個好辦法。東也將就,西也將就,要將就到哪一天為止。……”淑華聽見周氏的話,心裡不服,反駁道。連她這個樂天安命的年輕姑娘現在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倒是覺新料想不到的。覺新自然不會站在克明們的一邊,他不會誠心樂意地擁護舊傳統,擁護舊禮教。在他的心裡也還潛伏著對於“新的路”的憧憬。但是他目前渴望和平,渴望安靜的生活。他似乎被那無數的災禍壓得不能夠再立起來。他現在願意休息了。所以淑華的話像一堆石子沉重地迎頭打下,他覺得一陣悶,一陣痛。他痴痴地望著窗外。其實那些欣欣向榮的草木並不曾映入他的眼底。他看見的只是一陣煙,一陣黑。他把寫字檯當作支援物,兩隻手緊緊地壓在那上面。淑華沒有注意到覺新的動作和表情,她繼續高聲說道,她這樣說話,似乎只為了個人一時的痛快:“媽總愛說命好命不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才是命。如果好人受罪,壞人得意,那麼——”“三女。”周氏警告地喚了一聲。她掉頭往門邊一看,連忙小心地對淑華叮囑道:“我喊你不要再說,你聲音這麼大。
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什麼好人壞人,給人家聽見,又惹是非。”她不願意再聽淑華說下去,便站起來打算走回自己的房裡。淑華還想說話,忽然門簾一動,翠環張惶地走進來。翠環看見周氏,便站住喚了一聲“大太太”,就回頭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就去。”翠環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眼圈還是紅的。
“好,我去。”覺新短短地說,又向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在花圈和字條上